劳累一天,顾朝明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戴上听歌。
夏天燥热,而秋天金黄一片。清晨穿云的阳光是金黄色的,傍晚的黄昏是田野里麦草的暖黄,黄油一般铺散开来,将世界万物都包裹。
顾朝明喜欢这样的天气,耳机里流出温柔的曲调。
公交车窗外不断变化的街景中,阳光被高楼遮挡,隐没又释放,像顽皮的孩子在高楼、树影间玩耍。
公车缓缓载着顾朝明靠近那个家,尽管顾涛早上对他“示好”,顾朝明还是如往常一样希望公车开慢一点,再慢一点,希望顾涛不要在家。
他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顾涛假装的好意,那些好意如打碎的玻璃,让他棘手。
公车停站,顾朝明下车走进小区,传出麻将声的小卖部前成姨家的小孩正和小区里别的孩子玩耍。
“朝明哥哥。”成姨家的小孩叫他。
顾朝明笑笑。
走到自家楼层,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对门传出的隐约电视声,顾朝明没有听到其他声响。
顾涛没有在家?还是在睡觉?
楼下传来孩童的欢笑,顾朝明握着手机,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往口袋里掏,只摸到几张零钱,并没有摸到钥匙,口袋里连一块铁质的东西都没有。
顾朝明这才想起昨天晚上顾涛说的“钥匙只有一把你自己看着办”。
顾涛说完就去和麻将约会了,留他一个人。
早晨被顾涛给的一百块钱搅得也忘了没钥匙这件事直接提着甜点出门,现在被困在门外。
顾朝明站在门前,尝试抬手握住门把。
没办法,是锁上的。
顾朝明用力拍门,只拍门却没有叫喊。
不知道该叫顾涛什么,他们之间早就没有父子之间的称呼,也许只是他单方面的没有,顾涛高兴时还是叫他朝明。
没有叫喊地拍了好一会门,无人应答,顾涛出去了。
顾涛一直行踪不定,他一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家仿佛只是他的停歇站,让他回来歇歇脚、拿钱的地方。
被关在门外,秋日的温柔也变得干燥,烧起顾朝明心中的闷火。
正是做晚饭的时候,隐约的电视声和饭菜香飘在空中,顾朝明进小区时的肚饿被烦躁填满。
望着紧锁的大门,顾朝明只想转身就走,他又不是没处去的小孩,他可以去苏炳家,只是顾涛回来没看到他,或者没钱了,肯定又会去学校将昨天的事重演一遍。
顾朝明压着心中燃烧的怒火,拿起手机准备拨号。他给顾涛打电话的次数少之又少,都是顾涛打给他。在苏炳家住的时候,通话记录里一排排红色的顾涛,顾朝明一个都没接。
那是恶魔的来电,要将他带回地狱。
恶魔把他带回来了,又把他锁在门外。
顾涛只是想牵扯住他,牵扯住这个他离婚后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来给他养老。
毕竟顾涛曾经说过:“人家都说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以后赚钱养老爸。”
顾朝明点开拨号页面,准备去迎接那一排排红色的未接来电。
页面一点开,一排排刺眼的红色中排在最上边的是顾朝明昨天更改的那两个字。
那两个字绕住顾朝明的目光,攀爬着绕进顾朝明的心脏,一点点压下他心中的烦闷。
昏黄的傍晚,破旧的小楼里,顾朝明看到那两个字,笑了一下,点下顾涛的电话。
漫长的拨号声,一声一声慢慢消耗掉顾朝明看到见樊两个字的缓和,一点点吞噬掉顾朝明的耐心,最终机械的女声替不接电话的顾涛表示抱歉。
“您拨打的电话……”
顾朝明没等她说完直接挂断,心中的闷火随着一声声拨号声早已燎原。
一腔闷火憋在心中,无处释放。
顾朝明劝自己不要生气,顾涛这样的人你应该早就习惯。难道你还期待他变好吗?你不应该为此而生气的,你不是一直都想走吗?顾朝明忽然猛地明白自己生气的缘由。
顾涛不接电话,他大可不必生气,他可以自由,可以直接走人,这是他期望的,他应该高兴才对,可再怎么觉得顾涛的好意虚假棘手,长年没有得到过父爱的内心却已经不自觉地触动,隐隐地不自觉期待,不然也不会希望顾涛接自己的电话。
长年不得爱,顾朝明不希望自己像一只哈巴狗一样,顾涛给他一点好处,他就信以为真。
自以为的不期待,窥探到自己内心的隐藏,顾朝明只感觉到恐慌。
顾涛不接他电话,现实给了他一巴掌,告诉他你现在内心所期待的就是个笑话。
夕阳西斜,温热浓稠的夕阳连带着温度一起慢慢散去,勾勒不出顾朝明的影子。
夕阳带走温度,顾朝明觉得浑身冰冷。他决定离开,离开这里,去苏炳家,他的行李还在那没有收。
他不是被抛弃的小孩,他不是被锁在门外无处可去的人。
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顾朝明又在口袋里摸索,希望自己带了苏炳家的钥匙,可不用摸,另一个口袋空空如也。
因为没想到会被关在门外,顾朝明除了手机、剩余的零钱外,其余的什么都没带。
摸到空空的口袋,顾朝明忍不住骂一句:“卧槽”。
秋天干燥的傍晚,心中闷火燃烧,顾朝明发泄地一脚踢向自家大门。门板发出一声震响,引得正好带孩子上楼的男人侧目。
顾朝明看到上楼的人将孩子往自己身侧拉了拉,似是怕他的暴力行为伤及到孩子而快步走上楼,顾朝明甚至能听见他对孩子说:“别学他,他爸有病。”
他人简单的一句话让顾朝明发觉自己和顾涛越来越像,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顾朝明又骂了句:“操!”
他终是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吗?
不得不承认自己越来越像顾涛,家门口的空气变得压抑,顾朝明扶着楼梯扶手快步下楼。
走出楼梯口,其余的小孩都被叫回家吃饭,成姨家的孩子一个人坐在店门口玩着玩具铲车。
“朝明哥哥,你出去玩吗?”小孩子单纯,看不懂顾朝明脸上的喜怒哀乐。
面对孩子的童真,顾朝明并不想将自己的怒火牵及他人。他虽满腔闷火,面对孩子却还是笑着用和小孩子说话的语气对成姨家的小孩说:“对啊,哥哥走了。”
小孩和他挥手拜拜,顾朝明也抬起手挥挥。
告别小孩,撇在一边的闷火回归原位继续燎原燃烧,顾朝明跨着大步走出小区,拿出手机想给苏炳和岑西立打电话,告诉他俩他现在很不爽,很想吃饭,想吃很多,快来陪老子一起吃饭!
顾朝明知道苏炳和岑西立听到他这么反常,无论在做什么都一定会来,可他又不想将顾涛带给他的情绪再带给他们俩。
岑西立和苏炳一直是他身边的温暖,在他努力学习考试成绩却不如意的时候,在老妈离开他的时候,在他没有办法的时候,他们总是陪在他身边,顾朝明庆幸自己生活中能有他们俩个。
准备给他俩打电话,拨号页面打开,见樊两个字像突然绽放的烟火出现在眼前,是昨天晚上的通话,砸到他脸上的那个电话。
林见樊……
不可言喻地,看到林见樊这个名字,顾朝明心中一动,在那一刻有一点想见他,想和他一起吃饭,可是他们上午才在超市刚见过。
林见樊身上带着一股让人莫名安心且让顾朝明鬼使神差拨打他电话的能力。
电话那头依旧是机械的拨号声,而和给顾涛打电话不同的是这次电话那头的主人马上接起。
“喂。”林见樊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是我。”顾朝明说。
顾朝明走在马路边,一辆辆行车从身边驶过,有司机叫喇叭,被电话那头的林见樊听了去,林见樊问:“你在回家路上?”
顾朝明想了想回答:“差不多。”
林见樊那边格外安静,更显得顾朝明这边声音杂乱。十字路口绿灯变红灯,行人止步,顾朝明站在斑马线后看着对面逐渐变小的红色数字问林见樊:“吃饭了吗?”
“吃了。”
“没吃饭一起………?”
顾朝明第二个问题来得有点晚,和林见樊“吃了”的回答几乎同步,撞在一起,撞出一片沉默的尴尬。
顾朝明:“………”
好吧,问题还没问完他就拒绝了,顾朝明不免有些伤心。
而电话那头的林见樊则有些慌神,他的“吃了”只是在回答顾朝明“吃饭了吗”的问题,他如是回答,没想到顾朝明后边还有一句,自己无意之中拒绝了他。
顾朝明的语气并未显露出失望,他只说:“噢,没事,我就想说如果你没吃饭,我们一起去吃饭,我家没人。”
林见樊还想着怎么补救,顾朝明说出缘由,他马上顺接着顾朝明的话说:“那行啊,我陪你。”
顾朝明疑惑:“你不是吃完饭了吗?”
“我吃了,但我没吃饱,还想再多吃一点。”
林见樊说出这个根本哄骗不到人的理由,原本以为会像上午一样换来顾朝明的玩笑,他已经等着和顾朝明通完电话穿外套去找他,可满腔的期待换来的却是电话那头顾朝明忽然的沉默。
寂静又可怕的沉默,犹如进入一个无法交流的异时空。
对方沉默,林见樊想说什么撩起话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顾朝明沉默的理由他不知道,他没有应对的办法,也只能跟着沉默。
几秒钟的沉默隔着空气,连着电话,在两人之间砸出一个无形大坑。
红灯变绿灯,顾朝明踩上斑马线,穿过人流,斑马线对面是一条人声鼎沸的小吃街,正值饭点,人影错乱。
顾朝明从街口匆匆经过,吵闹声不可阻挡地传来,传到顾朝明身边,传到林见樊身边。
林见樊刚吃完饭不久,在房间里写作业接到顾朝明的电话。写作业时父母一般不会进房来打扰他,甚至电视声音都关小,希望给他一个安静的环境。拉上的窗帘漏出一丝缝,室内的空气被安静逼压,沿着窗帘露出的缝想要逃脱。
顾朝明那边杂乱,车流鸣笛声、叫卖声、吃饭讨论声搅在一起,更衬托得林见樊房间寂静。
嘈杂的声音中,顾朝明再一次叫出他的名字:“林见樊。”
顾朝明声音正式,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的玩笑与打闹,反而掺杂进一点失落与无奈的意味。
林见樊如成姨家的孩子辨别不出顾朝明脸上的喜怒哀乐般辨别不出顾朝明声音中的失落与无奈。
他不明白顾朝明忽然沉默的原因,只能有点奇怪又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嗯,我在听,你说。”
顾朝明走过人声鼎沸的小吃街,停在小吃街旁的一个公交站,林见樊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却只听顾朝明问:“你吃了饭吗?”
又是同样的问题。
林见樊不知道顾朝明怎么了,也不知道顾朝明重复问出的问题要怎么回答,林见樊小心翼翼地说:“吃了啊。”
顾朝明又问:“刚刚吃的?”
“嗯。”
“在家吃的?”
“嗯。”
“吃饱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林见樊一时无言,他确实吃得很饱,今天老妈准备了他喜欢的菜,他比平时多吃了一点。
之前是顾朝明无言的沉默,这次换成了林见樊。
无声的沉默表明他的答案。
顾朝明靠着公交站站牌,内心百转千回,积压了一肚子的话。顾朝明让自己算了,别说了,恢复到平常轻快的样子。
“吃饱了就直说嘛,我又不是强逼着你和我一起吃饭,刚刚还说你没吃饱要陪我,现在你吃饱了,那我也去吃饭了,再见。”
电话那头的林见樊顿了顿,不能明白顾朝明的意思,不能明白他为何忽然转变的语气,为何突然的沉默。
“再见。”林见樊只纳纳地说。
顾朝明挂断电话,留给林见樊一串嘟嘟声。
看着暗下去的手机,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惹他生气了?林见樊想。
可回想起刚刚和顾朝明围绕吃饭简单的谈话,他根本找不到顾朝明生气的原因。
顾朝明挂了林见樊的电话后心中更加郁闷,心里的闷火也没如预期中给林见樊打一个电话,借着他身上的安心感将闷火压下去。
林见樊肯定觉得自己脾气古怪,顾朝明想。
自己和顾涛越来越像,踢门的暴力,古怪的脾气,一脉相传。
和林见樊通完电话,没有想象中的愉悦,倒是在被关在门外的闷火上浇盖上一层失落的焦油。
公交车停站,人流从后车门涌出,顾朝明没有上车,而是继续靠着车站的广告牌给苏炳打了个电话。
苏炳过了一会才接:“顾帅,干嘛?想我了?”
“对啊想你了。”顾朝明说。
苏炳惊奇:“哇,顾帅你终于承认你想我了,我知道你爱我了,但也不必这么想我。”
“滚吧,你吃饭了吗?没吃的话一起?”顾朝明发出邀约。
苏炳没有犹豫一口答应:“好啊,我正好饿着没吃呢?”
苏炳答应下来,听到顾朝明那边杂乱的人声才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个时候顾朝明也下班了,他被他爸接回家,现在不应该在家吗?怎么约他出来吃饭?
察觉出异样,苏炳第一反应就是顾涛又打人了。苏炳声音瞬间焦急,担心地问:“我听你这边声音是在外边啊?你爸不会又打你了吧?”
“没,他没在家。”顾朝明说,“对了,你还有你那个房子的钥匙吗?”
“怎么了?你现在回去收拾行李吗?你不是有钥匙吗?弄丢了?”
顾朝明很不想说他没有钥匙被顾涛锁在门外,而房子的钥匙又被锁在家里的那些事。顾朝明撒谎说:“哎,我就不想回去拿了,今天顾涛没在想去那睡,不想在家。”
苏炳问:“那你不怕你爸晚上回来?”
“没事,你到底有没有啊?快点出来,我要饿死了。”
“好好好,大爷,我马上就来了,你在哪?”顾朝明告诉苏炳自己的位置。
“行,我去拿下钥匙,今天和你一起在那睡。”苏炳说。
苏炳一时找不到钥匙让一直喊饿的顾朝明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自己找到钥匙就来。
秋末快要入冬,天暗得越来越早,没过一会,空气中灰蒙一片,温度跟着光度一起流失。
夜里风冷,幸好顾朝明出门穿的衣服够厚,抵挡得住夜晚的寒冷。衣服挡得住寒冷,挡不住饥饿,顾朝明提着给苏炳买的小吃走进一家汤店,点了份瓦罐汤暖身子。
端上来的瓦罐汤不断冒着腾腾热气,顾朝明将汤店的位置发给苏炳,自己先喝起汤来。
暖意疏通被秋寒冻住的筋骨,传达到四肢百骸。
店里墙上挂着的电视机播放着这个点的狗血电视剧,顾朝明看了几眼,喝着汤光听台词就知道这是一部他爱她,她不爱他,她爱他,他又不爱他,反正不管如何男女主相爱就行的电视剧。
店里人不多,老板没事坐在桌子边上看得起劲,还抓住一个坐他对面喝汤的学生唠嗑。
“这男的也是,唧唧歪歪,那么别扭,喜欢这个女主这么久都不说……”顾朝明庆幸自己没坐在那,不然就得听老板叽里呱啦说一大堆。
顾朝明掏出手机,拿过桌边的抽纸盒当手机支架,打开一部电影,插上耳机边喝汤边看电影。
外边天色彻底暗下来,小吃街的霓虹灯闪烁,空气中飘散着各种香味。
顾朝明听到有人进门便抬头看看是不是苏炳。
汤店不远处有个大排档,排成排的大圆桌围坐着一桌又一桌的人。小吃街是个夜妖精,披着灯红酒绿的迷人外衣。觥筹交错间,桌边不一会就摆满了啤酒瓶。顾朝明看着醉酒的人们,他们千姿百态,各不相同。
有的在无尽的夜里放声高歌,有的大声欢笑,有的哽咽哭泣,有的就地睡去。酒精麻痹神经模糊意识,不在意旁人奇异的眼光。胃里翻腾,就着马路边将人生的痛苦与不快吐了个干净。
那个姑娘哭得大声,被朋友搀扶着,走路走得歪歪扭扭,像只不灵活的螃蟹。
汤店店主一副身经百战、见怪不怪的样子:“那姑娘保准是失恋了,哭得这么伤心。”
又对对面喝汤的学生说:“你们小孩子啊谈恋爱啊………”
听到这顾朝明戴上耳机,将店主的话隔离在外。
他看一眼女孩走掉的方向。谁的生活又是一帆风顺,无灾无难呢?自己被遗忘、被锁在门外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顾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他的书包、课本、钥匙都还在家里。顾涛不回来,他不可能不去读书,要不找个开锁师傅把锁给开了?
楼道里各种开锁电话,顾朝明以前没怎么留意,没想到现在还能派上点用场。幸好他的行李还在苏炳的房子里,明天去见老妈,也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从父母离婚、母亲出院那天开始,顾朝明就再也没见过曲盈逸,都是打电话联系。曲盈逸也问过他顾涛对他怎么样?有没有打他?可俗话说报喜不报忧,对于离家出走的事,顾朝明只字未提,每次都说:“顾涛这几天都没回家,回家也是睡觉。”
明天就要去见老妈了,顾朝明内心存储着期待,尽管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母亲最疼爱的人,母亲也放弃了他的抚养权,可他还是期待着,像以前母亲说要带他去新家一样。
期待着。
汤还没喝完,电影才放开头,注意到有人走进店里朝自己的方向走来,顾朝明从手机屏幕上收回视线投向来人。店里进进出出的人多,看了很多次都不是苏炳,这次顾朝明直觉来的人不是苏炳,所以只是微微撇一眼。
只是微微撇过的一眼就让顾朝明一口热汤差点呛到喉管,咳嗽几声扯到耳机线,耳机线扯着桌上的手机滑落。
一阵多米诺骨牌效应。
顾朝明平复下咳嗽,看向来人问:“你怎么到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