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炳家出来时刮着小风,顾朝明打开手机,看看顾涛有没有给他打电话。
经过一番思考,顾朝明决定去见老妈之前先回家看一眼,如果家里开门就找顾涛要钥匙再去配过一把。如果顾涛没回来,就打电话找个开锁师傅把门打开换把新锁。
上楼时特意留意墙上开锁师傅的小广告,顾朝明拿出手机拍张照。
刚拍完照楼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声,是小孩子的哭声,响彻云霄,一下贯穿整栋楼。
顾朝明踩着小孩的哭声上楼,没走几步就见下楼的成姨。
“哭哭哭,就知道哭,作业还没做完就跑出去玩。”成姨扬起手,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转过头来看到正想悄无声息走过的顾朝明。
一看到顾朝明,成姨脸上教训自家孩子的厉色一下转为和蔼的笑意:“朝明回来啦?好多天都没见你,听说你爸最近发财啦?”
顾朝明原本只想礼貌地笑笑应付成姨后上楼,一听成姨这话顾朝明停住脚步。
“发财?”顾朝明语气里只有疑惑,没有丝毫别的东西。
顾涛发哪门子的财?
“你还不知道呢?他前几天打麻将的时候自己说的,说什么一个朋友带他做生意,赚了好多钱,打麻将还说要打几百的,都笑他吹牛逼不和他打,他就说那些人没见识。”
顾朝明站在那没有出声,成姨又凑过来说:“我看你爸啊是真的运来了,前几年不走运,好运轮番转嘛,你也跟着走运,跟了你爸以后啊好日子不愁了,你爸还说要给你找个新妈,找了新妈就换房子。”
顾涛确实在打麻将的时候说过这些话,成姨只是把后边顾涛骂曲盈逸的话给省略了,怕顾朝明听了不高兴。
顾涛在店里说他发财时喝了酒,成姨在旁边看他们打麻将,听着不知是顾涛的醉话还是真话,今天正好遇到顾朝明便赶紧问一句。要是真的,以前自己这么照顾他们爷俩,赊账也在她那赊了这么多,自己对他俩也是笑脸相迎,这发了财总不能忘了她吧。
成姨还颇为得意,觉得自己有远见,楼道里的人都是些势利眼,见别人家穷就不待见躲着人家,现在人家发达了,一个个都傻了吧。
成姨笑得更深了,谄媚几乎写在脸上,顾朝明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并没有从成姨的笑里理解到她的意思。
成姨安抚着小孩又看向顾朝明:“以后你爸打你你忍着点,他就你一个儿子,不会把你怎样,以后……”
成姨抱着孩子还想说,顾朝明看不懂她谄媚的笑,但听得出她话中的意思,顾朝明不想再听,绕过成姨:“我不知道,我还有事,我先上去了。”
成姨话没说完,抬头看看顾朝明上楼的背影不屑道:“有了钱架子都变大了。”
顾朝明停在自家门前,门上他昨天踹的鞋印都还在上边,他的离开与归来仿佛根本无关痛痒。
要给他找新妈?顾朝明哼笑一声。
手机没有来电通知,没有短信,顾朝明不想再给顾涛打电话,昨天给他打电话简直是傻到不能再傻的事。
顾朝明点开那张开锁电话的照片,给开锁师傅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地址。
师傅来得很快,边开门还边和顾朝明聊天。
“我以前见过你。”
“你们这门锁还是去年我换的。”
一听师傅这话,顾朝明想起自己是在哪见过他了。
去年,顾涛喝醉酒不知抽哪门子疯,半夜回来有钥匙也在外边疯狂敲门,顾朝明睡得沉一时没听见,惹成大祸。
等顾朝明被他吵醒,顾涛已经不是敲而是踹,一脚一脚踹得门哐哐直响,顾朝明起来开门时已经有邻居破口大骂。
只有顾朝明一个人在家,打开锁后迎来的是一个响亮的巴掌与顾涛身上醉醺醺的酒气。顾朝明刚醒来朦朦胧胧的睡意在那个巴掌里完全消失,怒气在夜里腾出火光。
顾朝明握紧拳头压抑着燃烧的怒气,顾涛一点也没发觉自己的儿子已经怒火朝天,他淡然地从堵在门前的顾朝明与门框的夹缝中挤过。
顾朝明站在门前,脸上火辣的疼痛还在,他还未将心中火气扑灭,房里悉悉索索一阵声响。顾朝明回过头,客厅里没有开灯,有倾泄进来的月光映在银色的锤头上。
顾涛提着锤头带着满身酒气越走越近,顾朝明吓了一跳,惊慌地几乎下意识自我防卫后退。
银色的铁器砸在骨头上和拳头砸在骨头上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那天月光很大,大到顾朝明可以清楚看到顾涛脸上的神情和挥舞起锤头的手臂上粗壮的肌肉与青筋,青筋如绕树藤蔓紧紧附在顾涛挥舞起锤头的手臂上。
锤头落下,顾朝明后退,后退得匆忙又仓皇,神情无法控制的惊恐,脚下杂乱后退的脚步被门框束缚。
如此深的夜色,顾朝明清楚地看到银色的锤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也许自己今天就要死在这了吧,这个想法刚在脑中形成就被强制甩出脑外。
重心偏移,身体向后倒去,脑子电光火石间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在剧烈晃动的视线中看到顾涛落下的锤头。
个子太高,重心不稳,屁/股起到缓冲作用先一步落地,手掌随后,□□上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跟上。
脑子动荡浑浊,耳朵帮他捕捉到一声铁器与铁器碰撞的响声。
挥舞的铁锤,并没有落到顾朝明身上,而是落到大门的门锁上。
一声一声,门锁在夜里发出痛苦的哀嚎。
顾朝明松开紧皱的眉毛,压制住落下时暂停现在又狂跳的心脏
自己未免太狼狈,顾朝明在顾涛不断捶锁的声音中爬起来。
锤头与门锁碰撞发出的响声是一声声丧钟,惊起楼道中的感应灯,惊起邻居们的抱怨。
有人责骂,还有人冲下楼来一通乱骂。
见言语对这个醉得油盐不进只知道砸门的男人没有用,邻居们便将聒噪的言语对准刚从地上爬起的顾朝明。
“你爸是疯了吧!大半夜砸门不让人睡觉!”
“把你爸弄进去。”
顾朝明无措地站在那,头上的感应灯因为顾涛持续的砸门声和邻居们一句一句不断的责骂声长明不灭。
楼梯上穿着睡衣的男人、女人、老头、老太婆,嘴里话语不断,牢骚不绝。他们站在楼梯上,一张张张开又合上的口,一句又接一句的话,将顾朝明脆弱的自尊心摁压到土壤最深处,将羞耻提出来当众处刑。
一节节堆砌而起的阶梯上人影错乱,下边阶梯的人踩着上边人的影子。
影子晃动,人群杂乱。
顾朝明只是盯着晃动的影子。
满楼道的人中,不灭的感应灯下,一米八五的顾朝明影子却只有小小一团窝在脚下,如同他的自尊心,被外界嘈杂的潮水围拢,不肯向外延伸。
他是可以因为朋友被欺负,提着凳子将尤鑫的手打到骨折的人,他也有十几岁少年的冲动与力量,可现在这些都通通消失,只有羞耻感肆意横行,毫无阻拦。
邻居们的话语聒噪,所有的言语都指向他,顾朝明没理由生他们的气,他们只是被顾涛吵醒不能睡好觉的人。顾朝明不需要从羞耻中去剥出一丝理性,他并没有回击邻居们的意思。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动物园里被人围观做不出正确动作的动物,在一双双盯着他的眼睛、指向他的嘴巴中全身的细胞都在往外冲,想要冲出这幅躯体,逃离这个尴尬的境地。
顾朝明逃离了。
霸气地逃离了。
他握着拳头朝还在将言语炮口对准他的邻居们扔下一枚轰炸的手榴弹。
“吵死啊!”顾朝明吼。
胸膛没有因为这中气十足的三个字而有任何起伏。
顾朝明长得高,长相并不属于柔和那一类,灯光的阴影加上吼出的话语更显得阴沉,如落临人间的魔鬼。
像第二个顾涛。
手榴弹在人群中炸开,顿时将聒噪夷为平地,鸦雀无声。
顾朝明在一片还未反应过来的安静中大步跨下楼梯,未曾回头。
还没缓过神的邻居们站在楼梯上目送他走下楼。
楼层的感应灯因为他的脚步声不断亮起,一层一层,似是英雄的欢迎鲜花,又像魔鬼行过之处的鬼火。
顾朝明自知自己脾气暴躁,邻居们也没有任何错,可他还是忍不住脾气,他知道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像顾涛。
他逃走了,逃离那块令人无法呼吸的土地。
夜风微凉,他只穿一件黑色的短袖、一双拖鞋在小区里溜达。
溜达到手脚冰冷、邻居们都散去的时候,顾朝明才踏上楼梯,依旧是他下楼时迎接他的灯光,一层一层亮起又一层一层暗下。
楼道安静,顾涛的捶锁声也抛出夜色,只有他上楼的声音。
铁锤无情,脆弱的门锁不堪暴力已经被锤烂,顾朝明掩上无法上锁的门,顾涛在客厅沙发上睡地四仰八叉。
顾朝明双手穿过顾涛腋下,把不省人事的顾涛拖回房间,盖上被子,关上门,又找件重物堵住大门,看着捶坏的门锁叹气。
黑夜出走,夜晚的闹剧停歇,闹剧留下的后遗症并没有拖延。
第二天顾朝明吼人的消息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满整个小区,给小区里的人充当饭后闲谈。
“和他爸一样有病。”
这句话不知从谁口中传出,通过各种途径传入顾朝明的耳朵。岑西立不去理会的态度,顾朝明很好地学会。
听不听那些流言蜚语世界还是一样地转。
修门锁顾朝明没有花钱,顾涛又不知道抽哪门子疯自己请人把门锁给换了。
顾朝明回到家,顾涛还在研究着新锁,抛给他一把新钥匙。
顾朝明没有看到换锁的过程,只依稀记得放学回家上楼时身边走过一个看起来像是修锁的人,只是一个路人,顾朝明没有在意。
那天匆匆而过,时隔一年,开锁师傅换掉一年前自己安上的新锁。
换好锁,师傅给顾朝明两把钥匙,顾朝明付完钱,关上门,这才进了屋。
依旧的摆设,丝毫没动过的痕迹,只有茶几上他早上压着的一百块钱消失不见。
关上新换的门锁,顾朝明犹豫之下还是给顾涛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自己把锁给换了,免得顾涛又发疯。
到达与曲盈逸约定好的餐厅时还早,这家餐厅顾朝明一点也不熟悉,只来过一次,还是他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曲盈逸突然回家带他来的。
他当时高兴得跟个傻子似的坐在椅子上,毕竟那是自己的生日,一年只有一次。
再次坐在这家餐厅里,曲盈逸迟到了。
时间一分一秒消逝,时间的指针移动一小格,期待与失落如小时候玩的石头剪刀布下楼梯。
指针转动一格失落就下一个阶梯,失落太会玩石头剪刀布,总是赢,一步一步走向胜利,而期待还站在游戏最开始的地方。
不是期望在后退,而是失望在累积。
曲盈逸定的位置在窗边,巨大的透明玻璃窗可以很好地俯瞰周围的风景,看着窗外风景发呆的时候,曲盈逸打来电话说快到了,路上堵车。
挂断电话,顾朝明打开相机对着透明的玻璃窗拍下几张江景,发在吉祥三宝的群里,苏炳没评价照片,倒是发来一个链接,从链接的名字可以看出是一个电影花絮。
顾朝明点进去看,是一个喜剧片,花絮看起来还挺吸引人。
苏炳说:“我们一起去看这个电影吧。”
“什么时候?”顾朝明问。
苏炳:“还没定档,他们说大年初一。”
“行,出了就告诉我。”顾朝明爽快答应。
约定好看电影,顾朝明点击返回键,打算继续看昨天没看完的电影。
页面变化,顾朝明切换软件的手指顿然停住。
“林小组长”的备注跃入眼帘。
方方正正的默认字体,坚硬墨黑的笔划,每一个字似乎都默认得没有感情。坚硬的四个字拼凑在一起,在顾朝明眼前拼凑出眼角通红的林见樊模样。
只是看到他的名字,想及他昨晚的哽咽,从压抑到放肆的哭声,已过了一个夜晚,内心仿佛还是被他的哽咽波及,隐隐地心疼。
他太低估林见樊的杀伤力,如在风雪中奔波许久的归人,沾了一身寒冻,以为自己扛过这场风雪以后便不会再怕寒冬。第二天清晨醒来,一打开门还是措不及防地被清晨的冷雾冻了个哆嗦。
每个人对于感情的认识程度不同,顾朝明太笨,笨拙如他,对一个人的在乎也只是表现在不想看到他伤心,只想看他灿烂笑着的模样。
对母亲是这样,对林见樊亦是这样。
只要他笑了便是欢喜,他嘴角弯下便是满满的心疼,更何况昨晚林见樊的哭声靠他耳朵靠得那么近,每一声哭泣都穿透耳膜,直接撞击心脏。
少年人的朦胧,少年人的笨拙,同样少年人只需要知道对方也许是想和你一起吃饭便可以一下高兴得扫除所有阴云,蹦跶起来去洗澡。
一切都是懵懂的看不透自己的少年人,一切都是笨拙的顾朝明。
笨拙的顾朝明手指在林小组长那一栏停留,手指与屏幕亲吻,页面快速变换,聊天界面开启。
划拉几下昨天的聊天记录,顾朝明抿嘴笑了笑,点开自己刚拍几张的照片,翻翻寻寻,准备挑选一张最好看的发给林见樊。
消息发送,等人的顾朝明再一次抬头。
没有再积一层的失落。
“朝明。”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容,还未抬头,曲盈逸离他还有几张桌子的距离,顾朝明就已经知道走来的是自己的母亲。
不过这次他没有往常确信的坚定,他陡然生出一丝犹豫来,他想确认尽管与母亲分离,他还是没有丧失作为儿子特有的这份能力。他还是能从脚步、能从感觉判断来人是曲盈逸,他想确认曲盈逸还是那个他记忆中的母亲。
这所有的不坚定,所有的动摇来自于曲盈逸脚步声中夹杂的另一阵脚步声。
陌生的脚步声。
踩踏在光洁的地板上没有成年人的沉稳。
曲盈逸和以前一样亲切唤他,脸上是看到自己儿子的笑容与自己迟到让他等待的抱歉。
顾朝明微微笑着回应,这不是他想象的见面方式。
他十七岁,一米八五的个子,不矮,也不是能对着母亲像小孩一样撒娇的年纪,但对母爱的渴望并不是随着年龄和身高的增长而减少的,这两者并不挂钩。他也想像别的孩子一样看到许久未见的母亲跑上去给她一个拥抱,或者走上去帮她拿东西,挽着他的手,和她聊最近发生的事。
这都是美好的设想,可真当看到母亲的那一刻,顾朝明的腿突然有了自己的主见。它不想动,如灌入千斤铁水,任顾朝明怎么驱使也不听使唤。
顾朝明提不动自己的腿,连笑容都几乎有点尴尬不自然,内心的期待迸裂开一条缝,刚刚所有等待时间里聚集的失落从那条迸裂开来的缝里涌出,在心上横流。
曲盈逸走过来后没有坐下,而是先拉开旁边的椅子将陌生脚步的发出者抱上椅子,弯腰轻声嘱咐她别乱动,而后才自己拉开椅子坐下。
“等了很久吧?”曲盈逸坐下后笑着问顾朝明,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语气,眉眼弯成顾朝明记忆里的弧度。
移动椅子的时候顾朝明看到她食指上的钻戒,那是顾涛不曾给她的东西,也是她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标志。
曲盈逸将原本的“在路上堵了一会,我不会开车,家里没人,所以打车耽误了时间”压缩成“在路上堵了一会,我不会开车,打车来的”。
去掉那些敏感的词汇。
她太愧疚,愧疚于没有带顾朝明离开,愧疚到刚见面说起话来就小心翼翼。
对面的顾朝明还未统领好自己的四肢,他带笑点头:“没事。”
视线从曲盈逸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滑向她身旁的座位上。
那个陌生脚步的拥有者,那个让他四肢失灵、内心期望迸裂的小姑娘。
曲盈逸随着顾朝明的视线看向自己身边的小姑娘,她抬手摸摸小姑娘的头,转头笑着对顾朝明说:“这是圆圆,你应该知道吧,上次打电话的圆圆。”
“家里没人,不能把她一个人放家里,我就把她带过来了。”
家,一个曲盈逸小心翼翼拼命想避开却又无法避开的词汇。说出家这个字的时候,曲盈逸如同犯了错心虚的孩子,眼神不被人发觉地转移。
看到朝他走来的曲盈逸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时候,顾朝明就已经将小女孩猜了个大概。
这种猜测并不难,顾朝明在这种时候头脑总是很敏锐。他一直认为自己蠢笨,再努力学习成绩也不上升的时候,他希望自己的智商再高点,能让他做出那道题,可看到被曲盈逸牵着的小女孩的时候,他又多么希望自己蠢笨一点,蠢笨到猜不出小女孩是谁,这样也许就不会有那么敏锐的神经,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敏锐,敏锐到只是想到母亲来和自己见面还得带着她的孩子,内心就翻涌成海,四肢如灌铅般僵硬。
视线刚触及小女孩时,顾朝明甚至有一种自己再一次被抛弃的错觉。
“哦,没事。”顾朝明看向圆圆,脸上挂着邻家大哥哥的招牌微笑,“原来你是圆圆啊。”
顾朝明想让自己显得通情达理,懂事模样,让母亲舒心,不让母亲难堪。
“圆圆,叫哥哥。”曲盈逸拍拍圆圆的背,侧着身子,弯下腰贴近名叫圆圆的小女孩说。
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一边一个蝴蝶结发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脸总是圆鼓鼓的,带着像是在吹气一般的婴儿肥,齐刘海下一双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顾朝明看。
“告诉哥哥,你是叫圆圆吗?”曲盈逸说。
圆圆点点头。
顾朝明放下的嘴角又抬起,他笑着说:“好,你叫圆圆,哥哥知道了。”
圆圆眨眼问顾朝明:“那哥哥叫什么名字?”
顾朝明刚想开口,曲盈逸先他一步对圆圆说:“妈妈告诉过你,你忘了?”
圆圆摇了摇头,顾朝明不知道这是没忘还是忘了。
“告诉哥哥你知道他的名字。”曲盈逸说。
看来是没忘。
“哥哥叫顾朝明。”圆圆声音大了些,很亮的声音。
顾朝明点点头说:“对,原来你知道啊。”
圆圆咧嘴笑出来,两个小辫子因为她的笑容抖动。
“妈妈告诉圆圆的。”圆圆自豪地插着腰。
从圆圆口中听到妈妈这个词,是顾朝明早就想到的。他也不是第一次听,那次隔着电话已经将第一次听别的孩子管自己妈妈叫妈妈的感觉提前预领,他也做好了准备,不会因为一句妈妈而如上次一般矫情。
顾朝明对圆圆叫的妈妈报以微笑,完全没有什么不妥。
“圆圆很喜欢你。”曲盈逸悄悄和顾朝明说。
真的吗?得到一人的喜爱,无论对方是小孩还是大人,总是高兴的。
圆圆是真的很喜欢他,顾朝明是在吃饭的时候发现的。
不是一般的喜欢,简直是能把他当亲哥的喜欢。
顾朝明吃着饭,圆圆这个上幼儿园的小大人伸出自己胖乎乎的小手,拿着筷子指着自己面前的菜。
顾朝明以为是菜太远她要自己帮她夹,夹起一筷子圆圆指的那个菜,听到曲盈逸教育她:“要哥哥帮你夹菜就要喊人,不喊人不礼貌。”
“没事。”顾朝明笑笑,伸长手想将菜放到圆圆碗里。
谁知圆圆扶着碗的手往后一撤,连带着碗一起后退。
曲盈逸看到圆圆后退的碗,有些生气,她这孩子以前在外边都不会这样。圆圆一直是个很让人省心,非常活泼又不怕生人的小孩,带起来很方便,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这么不听话。
“哥哥给你夹菜,你应该怎么做?”曲盈逸语气冷下来,正经问到。
平时曲盈逸和她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只有生气的时候才用这么正经的语气。
圆圆听出曲盈逸生气了,连忙又抬起小手把碗推过去,嘴里还是倔着:“我不要。”
“那你要干什么?”曲盈逸声音中明显地裹上怒气,不凶,但能让坐在桌上的人知道有人做错了。
圆圆抿着嘴巴,两个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一副委屈模样。
和和气气的饭桌顾朝明不想有人生气,他放轻语气问圆圆:“你想要干嘛?”
圆圆松开拧着的嘴,像是委屈到极点:“我想给哥哥夹菜。”
给我夹菜?从幼儿园的小孩口中听到这句话,顾朝明惊了一下,随后笑出来。
他无意间接收到一片纯真的善意。
被圆圆一句话惊到的不止顾朝明,还有曲盈逸,她责备的眼神转为惊讶,惊讶过后又柔和下来。
曲盈逸摸摸圆圆的头:“看来妈妈错怪你了。”
曲盈逸温柔的模样落入顾朝明的眼里,他记忆力不好,还小的时候的事大多都不记得,但他相信曲盈逸肯定也曾这样教导过自己。
现在她也用同样的方法去教导别的孩子,顾朝明笑着,一个只该微笑的场景,他心中却生出另一种情愫来。
茫茫烟海,平静无波,突入一叶孤舟,不合时宜。
那片孤舟便是此时的顾朝明。
他曾走在荒芜只有乌鸦叫声的路上,望不到尽头,但他现在飘在水面,周围景色美好,可他却是一支不合时宜闯入的孤舟。
两幅不同的画面,完全不同的场景,却正对应着顾朝明在顾涛和曲盈逸之间两种不同的感受。
荒芜没有尽头的路,他只想做一个旅人,途径而已,却被困住,想逃离也逃离不了。
水上孤舟,茫茫烟波,景色甚好,他想停留,可流水无情,他注定只是过客。
旅人被困,孤舟不停,是路途有意?还是流水的无力挽留?
顾朝明曾以为自己的归处无非是原来的家,要不就是被曲盈逸带走,二者命运会替他选其一。
可曲盈逸只给他一通把他当场宣判进地狱的电话,命运给他选择的是顾涛。
他不甘于命运,所以落到现在不想回家,却偏偏要和顾涛生活在一起,想跟着曲盈逸走,却又根本是一场幻梦的地步。
被夹在两者的挤缝中,顾朝明不甘于命运做出的选择,所以他把选择投向未来,投向高三那年的夏天。
那肯定是一个美好又灿烂的夏日。
不管顾涛是否知道他报考哪所大学,不管他的成绩是否搭上岑西立的肩,还有时间,一切都还未成定数,那便是那个夏天在还未到来的未来里最美好的模样。
顾朝明碗里多了许多菜,是小孩子的口味。
圆圆吃完饭和曲盈逸说起悄悄话来,曲盈逸点点头,帮圆圆拉开椅子:“想去的话自己过去。”
圆圆跳下椅子,一路小跑着绕着桌子跑到顾朝明身边伸手让他抱。
顾朝明看着她,胖乎乎手臂伸直,肉肉的手掌朝他摊开,脸上灿烂的笑容。
她这份没来由的喜爱让顾朝明受宠若惊。
“准备好要飞啦!”顾朝明笑着,语气欢快,举起圆圆,将圆圆抱上椅子,待她落座后,又说:“成功着陆。”
圆圆咯咯直笑,整齐的大白牙,大大的眼睛笑成一道弯。
圆圆笑着举起她的小肉手来,顾朝明也伸出手,大手和小手相碰,发出庆祝的声音。
十七岁的顾朝明将自己的失落与僵硬隐藏得很好,年过四十的曲盈逸将自己的担忧都埋在更深处,埋在她看到自己儿子后一如既往的笑容里。
她有了一个新女儿,内心却依旧惦记着以前的儿子。
曲盈逸想可能是因为自己没和他说一声就离婚,还放弃了他的抚养权,所以顾朝明内心与自己产生隔阂了吧,给她打电话的次数越发地少起来,电话中对她的关心却还是满满当当。
生活渐渐分离,有隔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去关心顾朝明,和顾朝明约定好周日去见他,曲盈逸不希望自己只能用金钱来表达自己的关心,她也明白金钱的关心只会将母子关系拉得更远。
顾朝明需要的是陪伴,曲盈逸不敢说自己以前花了多少时间去陪顾朝明,可现在她才是真的一点陪他的时间也没有,所以趁着这一次见面,她想多陪陪顾朝明说说话,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玩,聊聊他最近的状况。
刚约定好周日见面,曲盈逸就已经在心里列行程,可以去哪,顾朝明以前喜欢吃哪里的东西。
她回忆起去年生日带他去吃的餐厅,他好像挺喜欢的。因为顾朝明那天话很多,也笑得很开心。
曲盈逸将这些定义为顾朝明喜欢这家餐厅的原因。
看着前边排列成行的“红屁股”,曲盈逸握着手机,曲盈逸越发觉得心上的担子重了,里面装着满满的惭愧,她快要担不起。
自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曲盈逸坐在车上扭头看看身边的圆圆。圆圆系着安全带还不知道她在忧愁什么,看她看过来,傻傻地对着她笑。
曲盈逸亲切地摸摸圆圆的头,她知道圆圆活泼不怕人,但顾朝明并不这样。
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别看顾朝明长得人高马大,其实内心非常地敏感,更何况他十七岁,正处于少年的青春期,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对周围事物的敏感度处在一个其他年龄段达不到的水平。
小孩心智未成熟,对事物感触没有那么深,而过了青春期之后走向社会,又有了年龄的积淀,如有地基的房屋,没那么容易倒塌,而青春期携裹了所有迷茫、向往、期待、对世界的探究,用他稚嫩的心走出父母的怀抱,去自己感知这个新鲜的世界。
顾朝明是带着伤痛出发的,顾涛的存在已经让顾朝明的童年残缺,曲盈逸希望至少顾朝明的青春在他往后的日子里回想起来是和别人一样,是青春的青涩,是对自己做过的丑事的不忍直视,是没有完成事情的遗憾,而不是与母亲的隔阂和顾涛的殴打。
童年的阴影让顾朝明比同龄孩子更加敏感,曲盈逸怕顾朝明不能接受圆圆,怕这顿原本是为了拉进距离的饭吃得在他们之间拉出一条更为宽阔的长河。
很幸运,她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圆圆活泼又害羞,顾朝明通情达理,所有的担心在顾朝明明朗的笑容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看着对面欢笑的顾朝明,内心的担子终于轻了一点。
一张餐桌,三位食客,两个家庭的交织,母亲与儿子各怀心事,只有上幼儿园无忧无虑的圆圆全心全意认真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