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厕所安慰林见樊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早晨的雪一望无际,顾朝明许多年没看过这么大的雪。
雪是从前一天晚上上晚课没多久后开始下的,如在图书馆那天一样纷纷扬扬的雪花在被黑暗笼罩的窗外飘零。
刚开始下雪窗边的同学第一个发现,兴奋得到处小声宣扬,被课上老师咳嗽提醒才停止。顾朝明的位置没在窗边,隔着一个教室看向漆黑的窗外,雪花是与黑夜相反的白。
穿越教室的视线不可避免地停留在教室前方林见樊身上,停留许久。顾朝明就这么盯着,像是在发呆,也被老师咳嗽提醒。
讲台上老师纳闷,今天一个个这是怎么了,上课一个发呆,一个看到下雪就跟个猴似的乱窜,连一向认真的林见樊都有些出神,没有以前的集中力。
这可不行啊,老师点出神的林见樊站起来回答问题,提醒他注意集中。
雪花一片接连一片,等到晚课结束已经积起一层薄雪。下完晚课顾朝明收拾好书包走到林见樊桌边,递给他一个从别人那搜刮来的暖宝宝。
顾朝明拉开林见樊的棉服拉链将暖宝宝贴上。
“夜里冷,还下雪,早点回家,路滑小心点。”顾朝明不放心地叮嘱。
顾朝明实在不放心,不放心让心事重重的林见樊一个人走夜路。他甚至想过送林见樊回家,可不用想林见樊也一定会拒绝。
只能送他到校门口,顾朝明在黑夜里嘱咐他:“路上小心点,到家给我发信息。”
黑夜中雪花纷纷扬扬,林见樊挥挥手再见点点头。
顾朝明停在原地看着林见樊在飘雪中离他越来越远。
与林见樊分离,顾朝明一个人走在寒冷的路上,内心的担忧随着与林见樊距离的拉远无限增长。
他不知道林见樊到底是怎么了,他的担忧从未停下,如地上的积雪越积越多。
踩过一片积雪,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头上的棉服帽子也积起薄薄雪花,顾朝明抬手用戴着手套的手拍拍,手套外层沾上点点湿润。
路边街灯照得积雪白亮,积雪的寒冷透过鞋底蔓延到脚掌,顾朝明拍拍帽子上的积雪,抬起头对面走来的一人吸引住他的注意。
“关辉?你怎么在这?”顾朝明问对面走来的关辉。
关辉像是才注意到他,顿住脚步。
顾朝明奇怪,关辉才高二不用上晚课啊,怎么这么晚还在外边溜达?
关辉停在顾朝明面前,顾朝明又问:“你怎么了?”
关辉看起来不大对劲。他的眼神没有寻常的活力,平常活蹦乱跳、能说会道的学弟一消沉起来很容易被人发觉。
“我想问你个事。”关辉沉默几秒后说。
“什么事?”顾朝明问。
“我想问…我想问……哎,算了。”关辉说着说着又不打算说。
今天怎么都喜欢这样?顾朝明不解。林见樊是这样,路上遇见的关辉也是这样。
“那我先走了。”关辉不和顾朝明说,打算走人。
顾朝明不知道关辉消沉起来是这个样子,可能是把对林见樊的担忧也囊括到关辉身上吧,顾朝明不想就这么放关辉走,怕他想不开。
既然关辉有想问的问题,他开了口肯定是想说的,顾朝明拦住关辉的去路。
“干嘛?”关辉终于有点平常语气地问顾朝明。
“你想问的问题都开口了,就说说嘛,我听着。”
关辉抬眸看向顾朝明,他的眼眸很沉,沉得像漆黑的夜色。
“你问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顾朝明增加自己的可信度劝有心事的关辉。
“也没什么不可以对别人说的。”关辉说。
“嗯?”顾朝明本以为关辉不想开口是因为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就更好啦,我也不用帮你保守秘密。”顾朝明笑笑说。
顾朝明笑得勉强,一边劝解消沉的关辉,一边担心一个人回家的林见樊。
不知道林见樊到没到家,这个时间应该还在路上。
顾朝明分出一部分心思想回家路上的林见樊,一部分心思劝解和林见樊一样不知道发生什么消沉下来的关辉。
“你说,我能回答你的都回答你。”
“我想问问你和林见樊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顾朝明万万没想到关辉第一个问题不是关于他自己,而是关于他和林见樊。
“哈?”黑夜中顾朝明一脸懵逼,咋还扯上他和林见樊了?
“就…就那样吧。”
好突然的问题,顾朝明一时不好怎么回答。
“哪样?”关辉紧接着逼问。
“你怎么问这个?”
“不是你让我问的嘛?你就告诉我嘛。”
“呃……就和他在一起就很高兴啦。”顾朝明语言并非匮乏,只是有些话只适合对林见樊说,不适合对他人说。对他人说是在秀恩爱,对林见樊说是在说情话,也只有对林见樊顾朝明才有那么多情话。
顾朝明只简单地对关辉说一句“在一起就很高兴”,关辉看起来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他直接跳过顾朝明的回答:“我就想知道一个男的和男的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恋爱的感觉都差不多吧,只要是喜欢。”顾朝明说。
“可喜欢也分很多种啊,喜欢和爱,非常喜欢和有一点喜欢,”说着关辉话锋一改,直刺向尤鑫,“你觉得尤鑫对岑西立是哪一种呢?”
尤鑫?尤鑫对岑西立?那个伪君子和胆小鬼?怎么突然提到他?顾朝明直觉关辉的消沉和岑西立有些密切关系。
要说尤鑫对岑西立是喜欢还是讨厌,顾朝明也拿不准。讨厌岑西立倒不至于,可喜欢岑西立顾朝明也不觉得。
可能是不讨厌也不喜欢,又或者是讨厌却不说明,为了要维持他好好男神的形象所以不表露出对岑西立的讨厌。
说实话顾朝明感觉不到尤鑫对岑西立的喜欢,可能因为尤鑫在办公室的沉默太过于刺耳。全部的流言蜚语都让岑西立承担,让不争不抢的岑西立变成他人口中偷亲男神尤鑫还脚踏几条船、身边好兄弟都可以变情人的浪荡男人,而尤鑫则站在流言蜚语外,变成被情感泛滥的岑西立喜欢的受害人之一。
顾朝明无法忘记岑西立高一时被流言蜚语攻击的无措,无法忘记岑西立因为怕他们受牵连而不愿意和他们说话。
顾朝明实在体会不到尤鑫的喜欢。
“他应该是不喜欢吧。”顾朝明对关辉说。
得到顾朝明的答案,关辉沉思一会,又问:“那岑西立对尤鑫呢?”
岑西立对尤鑫?
顾朝明看向提出这个问题的关辉,他感觉得到关辉消沉的来源,不止是岑西立,也不止是尤鑫,而是岑西立和尤鑫。
顾朝明不想骗人,他无法忘记尤鑫在办公室的沉默,也无法忘记无意之中听到岑西立对他妈妈说的“能,我能”。
即使他是在安慰一个消沉的人,顾朝明也还是实话实说:“岑西立对尤鑫的爱是你无法跨越的鸿沟。”
是爱。
关辉对喜欢的划分中的最高等级。
岑西立对尤鑫执着且不变的爱将所有人都挡在对岸。
听到顾朝明的话,关辉今天夜里第一次笑起来。
关辉咧开嘴角笑笑:“我明白了。”
“所以到底是怎么了?”顾朝明问。
大雪纷飞的夜晚,上完晚课处处都是积雪,白色一下成为主导色,岑西立一出教室门便感觉到夜风寒冷。
下楼推出自行车在车棚里看到停在他车旁边的尤鑫的自行车。
尤鑫还没走。
岑西立抬头朝楼上看去,有的班已经关灯,有的还亮着,零零散散分布如同散落的满天星。
骑着自行车出校门,骑车带起的冷风吹刮不到脸庞,只吹刮得到口罩没有盖住的额头和眼睛。
口中呼出的热气埋在口罩里,脚下车轮在雪地上留下一条直线。
骑车路过一处积雪没有被踩踏而且积得很厚的地方,厚重的积雪相比地上薄薄一层积雪一下吸引岑西立的注意。
岑西立停下车,走到积雪前抓一把积雪揉成一个雪球。
摘下骑车手套的手握着冰冷的积雪,积雪偷走岑西立手掌的温度。将积雪握成一个球,岑西立的手掌已经被吸走大部分热量。
捏出一个雪球还不够,岑西立还想捏第二个。第一个雪球还没放下,身后一阵自行车刹车的声音,岑西立一听就知道是谁。
“这么大的人还玩雪?”尤鑫背着书包手撑车把手问。
岑西立没有说话,手中的雪球没握稳掉在地上。
不大一声“啪嗒”,揉成球状的雪球掉进路上的积雪里,一半与积雪汇合,一半与岑西立踩下的脚印汇合。
尤鑫看一眼从岑西立手中掉落的雪球,又看看岑西立没戴手套玩雪球冻红的手。
岑西立不说话,尤鑫摘下书包,拉开书包拉链,从书包里拿出一双手套扔在岑西立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座椅上。
雪花未停,停在路边一会,座椅上落下点点雪花。
“别人送给我的,我有手套了,给你吧。”尤鑫说。
手套静静躺在自行车座椅上,雪花迫不及待地占领手套。
给完手套,尤鑫踩上踏板准备离开,踩上踏板的脚又放下,在雪地里停好车,拿过岑西立车座椅上自己放上去的手套,走到岑西立面前。
“你骑车都不戴手套的?不怕生冻疮?”尤鑫将手套塞进岑西立手心。
岑西立的口袋鼓鼓囊囊,一手拿着尤鑫给的手套,一手拿出口袋里的手套,小声地说:“我有,只是在口袋里。”
尤鑫看看岑西立拿出的手套,尴尬得一时没话说。
“……算了,说了送你就送你,我先走了。”尤鑫说完踩着积雪回到车旁,骑上车留下一道雪中车辙。
岑西立看着尤鑫骑车离开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低头看看手中尤鑫给的手套,唇边勾起一抹微笑。
“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关辉问顾朝明。
关辉和顾朝明重述他看到的景象。
岑西立低头笑着,却未发现一个人正在不远处看着他。
路灯下岑西立低头笑着,黑暗中关辉一个人离开。
“我是不是在尤鑫遇见岑西立之前就遇见他,还能有点可能?”
听完关辉的叙述,顾朝明组织语言说:“不是早与晚的问题,而是你是不是那个人的问题,就算你先遇到岑西立,你不是尤鑫,结果还是一样的。”
顾朝明非常不想在冬天泼关辉冷水,可他只能实话实说。
“我以前以为岑西立只是喜欢尤鑫,只要我不断追求就还会有机会,总能打败尤鑫。我还学过尤鑫,学习他的沉稳,就只是想让岑西立喜欢我,可岑西立的反应告诉我不能。他在花田告诉我让我别再追求他,他也不想伤害我,我也只能默默接受。我以为尤鑫是不喜欢他的,可我看到尤鑫给他手套,我开始怀疑,尤鑫是不是也喜欢岑西立?他们俩是不是互相喜欢?这样一想我好像更心酸。岑西立的喜欢得到回应,我又有点替他高兴,我也不知道我一路上在想些什么。”
尤鑫也喜欢岑西立?他们俩互相喜欢?
顾朝明无法明白自己听到这两句话的感受,很微妙。他和关辉想的一样,有因为岑西立的喜欢得到回应而高兴,也有得到回应的心酸。
他们所骂的尤三金真的内心有岑西立的一席之地吗?顾朝明不知道。
顾朝明不知道尤鑫喜不喜欢岑西立,但他知道岑西立不喜欢关辉。以前有过想撮合关辉和岑西立的想法,现在想来他们是不是也算导致关辉失落的一员?
再继续下去前路只有漫漫伤心,顾朝明想让关辉停下来。
也许是风不想让关辉停下,顾朝明想要开口说话,一阵大风将他的围巾吹起,吹刮着他的脸颊,关辉却纹丝不动。
顾朝明扯扯帽子,在冰冷的风中,围巾飞舞,顾朝明告诉关辉:“他不喜欢你,你做的一切都只是一支没有墨水的笔,你以为在纸上留下痕迹,其实什么也没有。你不用为了让他人喜欢你,而变成他人喜欢的样子,你只需要做自己,你也希望真正喜欢你的人是喜欢真正的你,而不是假装的你吧?”
“所以啊,”顾朝明知道他要说的那句话做起来很难,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他还是觉得有必要说,“换个人喜欢吧,我知道这很难,但总比死磕要强。”
冷风在马路上持续吹刮着,推着纹丝不动的关辉,吹走顾朝明的话语,却没有刮到回家的林见樊身边。
顾朝明担忧一晚上的林见樊正急急忙忙走在回家路上,边走边翻折着肩上没弄好的书包带子。脚下步履不停,他走得极快。脚下的积雪被踩化,留下一个又一个坑洼。
雪花和林见樊回家的步子一样不停,林见樊并非急着回家,反而没有听顾朝明早点回家的话在路上转了两圈。
顾朝明劝解关辉时,他还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转圈。
雪花在头顶积了一层又被拍下,反反复复,林见樊还是走在路上。头发微微湿润,走在雪地里的脚掌冰冷。
在第二圈快要绕完走过一个小巷口时,林见樊停住脚步。
他听到一些异样的声音。
有人在挨打。
巷子不长,就算是黑夜路过的林见樊也能一眼看出是他们学校的校服。
两三个人围着一个跪在地上的同学,其中一个脚踩在跪着的同学背上。
一脚,跪着的同学趴在冰冷的雪地里,脸颊也被迫砸向冰冷的积雪。
那几个同学还拿他取乐,抓起地上的积雪握成雪球,将爬起来拍拍身上雪水的同学当做靶子。
雪球一个接一个砸在那个同学身上,刚刚踢他的那个人又抓起他的头发,将手中的雪球砸在他的脸上。
雪球在他脸上炸开,炸出欺负他的人一阵大笑。
他们自顾大笑着,没有注意到巷口停留的林见樊。停留的林见樊朝他们跑来,踩踏积雪的声音引起他们的注意。
“谁?”又踢人又砸雪球的那人转过头来。
黑暗中林见樊用尽力气一拳砸在他的脸上,那人躲闪不及,实实在在吃下林见樊这一拳。
“我□□妈!”欺负人欺负得正乐呵,突然跑出个人打他一拳,那人气急败坏地想要抓住林见樊的手,可林见樊打人的手抽回得很快,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拉起地上被打的人撒腿就跑。
林见樊知道自己弱,对方三个人,他只有一个人。
他不是一个好勇士,但他是个好军师。
打不赢那就跑。
奈何三人中还是有个反应快的,林见樊抓起地上跪着的人没跑出两步,后边的人就被欺负他的其中一人给抓住手臂。
双方拉扯,林见樊不知自己从哪来的勇气抓起地上一把雪转身就往那人脸上怼。
那人吃一脸的雪,骂一句脏话伸长手臂一把抓住林见樊的棉服领子。
那人扯着林见樊的领子,领子扯着林见樊的脖子。
棉服里顾朝明回家之前给他贴上的暖宝宝还在发热。
眼看那两人要来帮忙,林见樊急中生智,一把拉开衣服拉链,让那人一下失去抓握,再狠地一抽棉服,将棉服从那人手中拉扯回来。
没有再被人拉扯着,旁边两人想要抓住他,林见樊才不和他们纠缠,抓起地上的雪扔向他们,扔完立马拉起旁边被他们欺负的人逃跑。
冬夜里的奔跑,鼻间呼出的白色在黑夜中一下就消失,林见樊拉着他在未停的大雪中奔跑,跑到再也看不见那几人的地方才停下。
后边那人看起来体弱,比他还不能跑,停下时忙撑着膝盖喘气。林见樊看他喘气喘得急关心地问他:“没事吧?”
那人摇摇头,又甩甩手:“谢谢你,我没事。”
“那就好。”
冷风阴嚎,互不相识的两人一阵无言。
“谢谢你。”那人喘过气再次对林见樊道谢。
“不用不用,你没事就好,”林见樊说,“你没事,那我先走了。”
那人点点头,再次道谢。
回家路上林见樊想要拉起棉服拉链,可摸上棉服拉链才发现拉链在拉扯过程中坏掉了。
林见樊放弃,幸好隔着毛衣贴在里边的暖宝宝还在发热,林见樊将拉链坏掉的棉衣裹紧,拿出手机给顾朝明报平安。
“我到家了,刚忘了发信息。”
在路上裹着棉服发送出这条信息,沉郁一下午的林见樊嘴角终于在黑夜的风雪中露出微笑。
可惜顾朝明看不到,只有街边路灯和无尽的黑夜,还有纷扬的大雪看得见。
冷风毫不留情地阴嚎,林见樊裹紧棉服走在回家的路上。
脚下雪水冰冷,毛衣里的暖宝宝热得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