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夜大雪,第二天路边的积雪厚得踩上去嘎吱嘎吱响。
少见的大雪,少见的天晴。
昨夜一场大雪,清晨顾朝明醒来拉开窗帘窗外却是阳光满地,清透的阳光洒在一尘不染的白雪上流泻一地。
戴着林见樊去年圣诞送的大红色围巾出门,冬天的阳光穿透顾朝明口鼻间呼出的白气。
时间还早,路上行人很少,在雪地上一步一个脚印走向学校。
顾朝明的担心与忧愁像今日的积雪一样厚,他并未因为久日不见的天晴而愉悦。
他还在担心林见樊,他不知道过了一夜林见樊会以什么方式去面对他,而他又应该以什么方式回应林见樊?
如果林见樊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他该怎么办?也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继续下去?
如果林见樊还是和昨日一样的沉郁他该怎么办?继续安慰他?
顾朝明不知道该如何,他的思绪如他脚下的雪地——空白一片。
想着该怎么应对林见樊,顾朝明走上开着空调的公交车。车内的暖气隔离车外的寒冷,一点点驱散顾朝明身上因为走路粘附的寒气。
今年冬天好不容易遇见的阳光贴在车窗玻璃上,冬日的阳光并不是很暖,贴在玻璃上,化在窗后顾朝明毫无表情的脸上。
公车靠近学校,顾朝明轻轻甩甩脑袋,决定不再去想,跟着人群走下车,一辆自行车停在他身边。
“顾帅。”有人叫住他。
岑西立拉下骑车的防风口罩,脚踩地手扶车把撑着自行车。
顾朝明偏头看看停在他身边的岑西立,看到岑西立就想起昨夜的关辉。
顾朝明和刹车停在他身边的岑西立打声招呼,眼神瞥一眼岑西立抓着车把手的手套。
换了。
关辉没有骗他。
顾朝明只快速地看一眼,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引起岑西立的注意。
岑西立踩在雪地上下车,推着车和顾朝明一同走进学校。
岑西立和往常一样什么事也没有,顾朝明没有问他手套的事,只不过和他闲聊时不时偷看他几眼。
岑西立是换了新手套,尤鑫真的是喜欢他?那昨天关辉的事要不要告诉他?
和岑西立一起到车棚停车,顾朝明一路心不在焉,看着岑西立停车的背影,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假装不知道地问一句:“西立,你怎么换手套了?”
话刚说完,背后突然袭来的重量挽住顾朝明的脖子,使顾朝明身体前倾。
顾朝明没有回头,手臂拖住背后的重量,以防他掉下来。
不用回头,只要是林见樊靠近,顾朝明就能自然而然地分辨出是他。顾朝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学到这门技能的。
林见樊趁顾朝明看岑西立停车想事的时候跳上顾朝明的背,手臂圈住顾朝明的脖子,脸颊贴近顾朝明的耳廓,扒在顾朝明身上笑。
岑西立停好车,拿着钥匙转过身看向顾朝明和趴在顾朝明背上的林见樊。
岑西立和苏炳不一样,岑西立不会像苏炳一样调侃,通常岑西立只看一眼,像没看到似的任他们继续。
可今天岑西立多看了几眼,多看了几眼顾朝明背上的林见樊。
林见樊对上岑西立再次看过来的视线,好似心虚地眨眨眼,几秒后松开顾朝明的脖颈,让顾朝明放自己下来。
顾朝明慢慢放他下来,还帮他扯扯因为跳动而皱起的衣物。
岑西立多看几眼林见樊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今日的林见樊好像和平常不一样。
太过于跳脱。
在顾朝明面前,林见樊早就已经从以前的唯唯诺诺变得调皮捣蛋。会从后边蒙住他的眼,会和他撒娇要喝两盒酸奶,会骂他傻子………可在其他人面前林见樊依旧是拘谨样子,这个其他人也包括他最好的兄弟李兆,也包括顾朝明最好的朋友岑西立和苏炳。
拘谨的林见樊是不会在学校忽然跳上顾朝明的背,这种跳脱的举动很不像他,让岑西立不免多看他几眼。
不仅岑西立感觉得到林见樊忽然的跳脱,顾朝明也感觉到了。虽说在他面前林见樊可以随意任性,但林见樊一般只会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才任性,不会像今天早晨一样。
林见樊的跳脱不止早晨这一跳,整个上午,林见樊都显得格外的阳光。
顾朝明坐在位置上看着林见樊的背影。林见樊又在笑,对着他的同桌李兆笑,还在和李兆说悄悄话,应该是在说施灿灿生日的事,因为顾朝明看到李兆往施灿灿的方向看了一眼。
下课后林见樊还跑过来让他陪他一起去小卖部买酸奶,顾朝明没说话,笑着和他一起去了。
林见樊专门给他整理的笔记顾朝明接过放在抽屉里,林见樊给他带的小零食,顾朝明也撕开和他一起吃。
好像一切都和以前的生活没什么区别,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不过林见樊变得比昨天更热情更跳脱。
林见樊像强行点燃自己内心的热情,将他的热情拔高一个层次,拔高到不像他。
顾朝明知道他在演,顾朝明在路上想过该怎么办,可他还是没想出对策,所以他选择不戳穿。
他的生活再次发生改变,从顾涛的黑暗被林见樊带进繁花似锦的美好生活,又从美好的生活变成现在这样没有对策的尴尬处境。
这是林见樊第二次让顾朝明感觉不像他,也许这也是林见樊第二次假装。
第一次是帮他打跑余杭伟,林见樊怕他被牵连,所以假装和他不熟。
这是第二次。
第二次的起因是那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
不仅顾朝明,坐在林见樊后桌的苏炳也感觉到林见樊的不同。
林见樊今日上午有百分之九十五的课后时间都和顾朝明呆在一起,苏炳想找顾朝明说说林见樊也没机会。
一直到吃完午饭,有个同学捡到林见樊的证件让他去取,林见樊离开一小会苏炳才抓到时间和顾朝明聊天。
“你不觉得林见樊今天有点不一样吗?”苏炳问。
“嗯。”顾朝明低头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复习。
“你反应这么冷淡?”苏炳惊奇。
不然能怎样?答应林见樊不说出去,顾朝明不会对苏炳说什么,顾朝明希望苏炳不要再问。
苏炳和岑西立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还一个劲儿地劝顾朝明注意一点。
“知道啦,知道啦,我还要复习。”顾朝明甩甩手说。
苏炳看着甩手的顾朝明,怎么感觉顾帅今天也有点不一样,以前不是对林见樊的事最上心了吗?今天怎么一点也不关心的样子?
苏炳一头雾水地看着顾朝明复习。
冬日好不容易现身的阳光躺在化掉一些的白雪上,学校路上的雪被铲到路两边,怕学生滑倒。去拿证件的林见樊走在通往学校操场的路上。
空气冰冷,顾朝明本说和他一起去拿,但林见樊看他在复习不想打断他说自己一个人就行。
铲掉积雪的路显露出内里柏油的黑,林见樊不知道自己的证件什么时候弄丢了。老陈昨天还说要保管好,结果他是他们班第一个弄丢的,而且是装在一起放在口袋,全都弄丢了。
幸好有他们学校的同学捡到,看到里边的名字,有认识他的朋友,通过那个朋友问到他的电话再发短信给他。
“谢谢,麻烦你了。”林见樊收到短信回复道。
“没事,今天中午来操场入口那,我在那等你。”
“好。”
中午的阳光不是早晨的清冷,不再是没有什么用的装饰,它终于带上一点温度。林见樊走到学校操场入口发现有三个人在那等着他,并非他想象的一个人。
刚走近,其中一个拿着他学生证的人看看他,又看看学生证上的照片,像是在比对是不是本人。
“林见樊是吧?”拿着学生证的那人问。
林见樊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却还是点点头,走近的脚步放慢。
“你的学生证。”那人说。
林见樊小心着走近,那人靠着操场入口,阳光落在他的后背。林见樊感觉不对劲,这几个人不像是要还东西的人,可他手中确实拿着他的学生证。
林见樊走到那人身前。
“挺帅的啊。”那人打量他几眼看着他说。
林见樊礼貌的谢谢还没说出口,那人拿着他的学生证笑笑,又说:“帅的人正义感都那么足嘛?啊?”
林见樊的脸色一下僵住,一句话道明他们的本意,也让林见樊转头就想跑,可是一转身,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其中一个就堵在他身后不让他走。
他往左那人也往左,他往右那人也往右。
林见樊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拿着他证件的那人看着他笑。身后堵住他的那人搭上他的肩,假装关系好地不让他逃跑。
拿着他证件的那人朝操场里喊一句,立马操场内有人走出来。
“就是他?”拿着证件的那人问。
操场里走出三个人。
就算月黑风高,打过一拳的人他还是看得清。
昨天欺负同学的那三个人全都到齐。
昨天拉扯他衣领的那人还在笑他。
林见樊被控制着,只听见昨天那几个欺负同学的人对着那个拿着他的证件、像是他们头头的人喊:“展哥。”
“学校里不好弄,先带他去老地方。”被人叫展哥的人说。
展哥走到林见樊面前,笑着将证件塞进林见樊的口袋:“我们可把证件还给你了哦,我们做了好事吧,你是不是也要谢谢我们,和我们走一趟?”
展哥脸上笑嘻嘻模样,还有一人搭着林见樊的肩。任路过的人怎么看都是几个好哥们站一起聊天。
像高二被余杭伟欺负一般,从点明是要报昨天晚上的仇之后,林见樊表现出和面对余杭伟时一样的惊恐。
林见樊眼睛瞪大,胸膛起伏,气息都加速起来,像是看到魔鬼的小孩。
展哥笑看着林见樊脸上惊恐的表情,转头对昨天那三人说:“昨天从你们手下抢人,我还以为是个多厉害的角色,这么个弱鸡你们都搞不定?”
那三人没说话,全都你看我我看你。
“走,老地方。”展哥挥挥手说。
他们所说的老地方是校外一条水流并不急的河边。
河边长出冬日荒草,无人踏足的雪地干净得一个脚印都没有,阳光无私地洒在荒芜的河边。
河边人少,基本无人会来,成为他们“教训”的最好地点。
没有围栏的河边,林见樊想起顾朝明家不远处他曾和顾朝明一起坐过的河岸。
那天的月光被河面割成碎银,今日的河水平稳得像一只沉睡的怪兽,未知的深浅像怪兽的肚腹。
走到河边,名叫展哥的人叫其中一人拿出手机录像,不知道是想将他的“英勇身姿”记录下来,还是想以此威胁林见樊,让他别到处乱说。
“录下来再发到网上。”展哥说。
他只是想上传而已。
看别人在网上那么狂,他也想。
“开始录了吗?”展哥问。
拿手机的那人点点头。
确定好录像,展哥还说:“记得把我拍得帅一点,他妈敢拍丑我就踹死你。”
展哥威胁完自己人走到林见樊身边,一上来先礼后兵,先问林见樊:“你知道你错在哪吗?知道错还可以少挨一个耳光。”
旁边人哄笑。
被余杭伟欺负软弱后退到贴树皮的林见樊,面对旁人的哄笑,面对眼前所谓的展哥,他不再是躲避的眼神,他直视展哥的眼睛,字正腔圆、牙关咬紧地说出一个字。
“滚!”
软弱中长出一点勇敢的芽。
在顾朝明不知道的地方,林见樊说出顾朝明从未听他说过的脏话。
林见樊并非忽然不害怕,相反他比以前更害怕,害怕得要死,可有一股力量支撑着他,支撑着他反抗。
那天阳光很好,又是正午,阳光很暖,很亮,雪很白,白得刺眼。
雪很白,展哥的脾气很暴躁,林见樊的脸颊很疼。
林见樊的脸撇向一边,脸上瞬间一片与刺眼白雪相对的红。
展哥暴脾气地一个巴掌下去,林见樊不仅感觉到脸上热辣,鼻腔里也一股热辣气息。
刺眼的雪白中滴下一滴红豆。
旁边的人还在笑。
“还敢猖?”展哥放轻力度,拍拍林见樊泛红的脸颊。
林见樊没有说话,忍着疼头歪向一边。
“这就是后果。”展哥“霸气”地说。
展哥还想再继续教训,林见樊口袋里一阵特殊的铃声响起。铃声一响,原本在忍疼的林见樊立马捂住口袋。
未止住的红豆滴撒在棉衣上。
展哥一看林见樊这反应,就知道这个电话不一般。展哥伸手去抢,林见樊却死死捂住口袋后退,雪地上踩出一排后退的脚印。
展哥跑过去硬抢不成,林见樊死死捂住想要逃跑。还在录像呢,不能丢脸,展哥一个健步朝逃跑的林见樊就是跳跃一脚,将林见樊踹倒在雪地里。
脸颊的热辣扑进冰冷的白雪,整个脸和白雪来了一次正面邂逅,后背留下一层展哥鞋底的灰水。
林见樊还未从雪地里爬起来又被展哥抓着头发提起脑袋,旁边那几人跑上来。展哥提着林见樊的头发问昨天晚上那三人:“他昨天怎么搞你们的?”
“他朝我们扔雪。”一人说。
“他还打了我这边脸。”
“打我的人,胆子不小啊,”展哥又问,“打你哪边脸?”
“这边。”那人指指自己的右脸颊。
“那好,看着啊。”
一声响亮的巴掌落在冬日空气中,河水静静流淌,树上鸟儿展翅,林见樊口袋里的铃声不止。
林见樊被扯着头发脸上热辣,鼻间的血痕无法擦去,只要他一抬手,展哥就一脚踩在他手上。
展哥歪嘴笑着,踩上林见樊的手指笑得更为猖狂。
林见樊口袋里的手机铃声不停,本来是想抢他手机的,可现在教训人正教训得欢,铃声变得刺耳。
展哥松开林见樊的头发,一把拉开林见樊的手轻松抢过他的手机。
林见樊扑腾着还想来抢,展哥拿着手机晃晃逗他玩:“来呀,有本事来啊。”
林见樊被后边两个人压住,展哥拿着手机对昨天晚上的三人说:“既然他昨天弄了你们,你们想怎么弄他就怎么弄吧。”
三人得了命令,走到林见樊身前,林见樊伸出抢手机的手还不肯收回,鼻间的鲜红染到嘴角。
“昨天没想到还有今天吧?”被揍的那人说。
展哥拿着林见樊的手机走到一边。
一声巴掌响。
展哥等待停止的电话再打来。
一阵哄笑。
展哥也跟着笑笑。
一声闷哼。
展哥回头看看。
不过几秒那个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一个太阳。
一滴眼泪凝结。
脸被摁进雪地里,眼泪与白雪融在一起。
“哎,你们看,他给这个人的备注是一个太阳哎,有意思。”展哥等到那人打电话过来,发现好玩的事和同伴们宣扬。
“哈哈哈……”几人大笑起来。
林见樊胸膛起伏,趁几人笑起来不注意时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他们的桎梏,跑过去抢展哥手中的手机。
林见樊胸膛起伏,愤恨地快速起伏。
他爬起来,冲拿着他手机的展哥扑去。全身冰冷,四肢在雪地里冰冻,脸颊分不清是冷是热,他只知道他要抢过来,把他的手机抢过来。
后边几人还想过来帮忙,展哥挥挥手示意不用。他拿着手机像拿着逗猫棒,他往哪里走,林见樊就追他到哪里。
“这个人这么重要?”展哥笑问。
太阳的备注还显示在手机屏幕,雪白的河边留下一串脚印。
林见樊不是在追赶展哥手中的手机,他是在追赶手机中的太阳。
金色的阳光下,被人称为展哥的曹展忽然发现奔跑的林见樊眼中有被阳光照耀得晶莹剔透的东西。
岸边雪滑,曹展才刚发现林见樊眼中的晶莹剔透,林见樊的身影就已经在河岸边消失不见。
他坠下去了。
视野里阳光甩动,林见樊看到抬头才能看到的天空。冬天的天空一点也不蓝,全是一片与雪白相同的白。
他又看到暑假旅游时掉进景点河里那时的视角。
他感觉自己在极速下落。
他看到金色的阳光和白色的天,还有白色天空中的太阳。
那日阳光很好,阳光照不暖一江冬水。
他在水中沉溺,他看到顾朝明带他去的海边,看到顾朝明在花海中奔跑。
那个少年目光炙热,神情温暖。
林见樊看到他一点点离自己远去,少年在花海中奔跑,越跑越远,朝着阳光满地的前方跑去。
他再也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