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第130章

风雪骤停,没有雪花飘落的天空一片堆积的暗沉,像是倒灌在天空的墨,即将要压下来。

从家里走出的时候才早上八点,早早出门并非是去见林见樊。顾朝明抱着从家里带出来的大箱子,两手不空地从公车上走下来。

一下公车,冬日的冷风一点面子也不给地拥扑入怀。抱着箱子穿过马路,顾朝明走进路边的一家店。

“来了啊。”店主抬头见推门的是他,对他笑笑。

顾朝明点点头,礼貌叫人。

店里不太忙,店主走过来看看顾朝明手中抱着的纸箱,指指纸箱问:“就这个东西?”

顾朝明再次点点头:“麻烦了。”

店主爽朗地笑笑:“麻烦什么,你们这些小年轻就喜欢搞这些东西,下次带给阿姨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俘获咱们小顾的心。”

顾朝明初中时曾在这家店打过很久的工,店主和曲盈逸认识,差不多直接把顾朝明当做自己的第二个儿子。

前几天顾朝明说有事找她帮忙,她也一口就答应。知道顾朝明让她帮的忙后,她的打探眼神就从没停过。

“我不是要告白。”顾朝明对满脸八卦的阿姨说。

“别不好意思,阿姨刚开店门,店里就咱俩,没外人。”阿姨说。

“真不是。”

“还说不是,你这脸都红了。”

“刚刚路上被风吹红的。”

阿姨总是拿他开玩笑,顾朝明想在阿姨这放个东西,被阿姨一句又一句调侃。

顾朝明没办法:“阿姨,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有对象了。”

说完立马走到后边放东西,免得再被阿姨调侃。

阿姨在前边忙活,抬头看一眼玻璃门外,顾朝明放完东西一出来就听见阿姨感叹:“哎,又下雪了,今年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闻声朝门外看去,细雪飘零,给路边践踏成黑色的白雪添上一层薄薄的新衣。路上行人匆忙,皆是被冻红的脸庞。

又下雪了啊。

数不清今年的第几场雪。

和阿姨道完谢,顾朝明走向搭车的车站。

一把黑伞缓缓向车站移动,顾朝明握着伞柄,伸出戴着和林见樊情侣手套的手接住几片雪花,雪花融在手套上,很快消失不见。

见公车从不远处驶来,顾朝明没心思再管手套上消失的雪花,撑着伞快步走向车站才搭上那辆驶来的公车。

抖抖雨伞上沾黏的雪水,挑选一个位置坐下。坐一会车上暖气将冰冷的手脚烘暖,顾朝明看向朦胧的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不断飘落的细小雪花。

公交车上报过一个又一个站名,昨天晚上没睡好,在开着空调不断向前移动的温暖车上顾朝明昏昏欲睡。

坐上这辆车才是真正去接林见樊,刮风下雪的天依然阻止不了顾朝明的脚步。

困得背靠车椅小眠一会,顾朝明不敢睡太久,他对这条路线不熟,从学校去林见樊家看林见樊也坐的不是这趟车。

坐在陌生的公交车上,听到要下车的站顾朝明从位置上坐起,一个老太太和他一同下车。老太太撑着拐杖,顾朝明还怕路面有雪太滑,老太太会摔着。

一下车冬风毫不留情地吹刮着,顾朝明抬手调整调整围巾,希望大风能够停歇。

不知是上天倾听到他强烈的愿望,当顾朝明走到林见樊家门口时大风渐弱,断断续续,细雪停了一阵,又落下更小更小的雪星子。

这天气跟逗人玩似的。

顾朝明抬头看看依旧灰蒙的天空,摁下林见樊家的门铃。

照常是林妈过来开门,林妈将他欢迎进屋,要去给他泡茶暖暖身子。

道一声谢谢,顾朝明一转身,林见樊的房门打开一条细小门缝,林见樊站在门后慢慢探出脑袋。

顾朝明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你怎么才来?”

顾朝明看看林见樊家客厅的钟。

九点多几分,也不晚。

看看厨房的方向,林妈在厨房里洗茶杯,林爸还是没在家,顾朝明走到林见樊门前,看着门缝内等着他的林见樊。

打开门,林见樊立在门边没有离开。

顾朝明才刚来,转身关一下房门,腰间环上一双手臂,后背贴上一片温暖。

林见樊头贴在顾朝明的后背,手臂抱紧顾朝明的腰:“我昨天做噩梦了。”

无法对母亲诉说,不想看到母亲担心的表情,只能推着母亲回房睡觉。压抑的感情与害怕始终是要找到一个归宿,那个归宿必须可靠、让人信任。

曾经顾朝明感情与害怕的归宿是自己内心的森林,而林见樊感情与害怕的归宿是他。

是那个答应他今天会带他出去玩的少年。

林见樊早早醒来,沉沉的美梦也未能让他多睡一会。清晨六点就从拥有顾朝明的美梦中醒来,一直赖到八点才起床。

并非懒,只是不想让母亲担心。

早起也害怕母亲从他少睡的时间里看出他的噩梦。

只有顾朝明,能让他说出所有。

关上门,顾朝明摸摸林见樊环在他腰上的手,他不安慰林见樊说“没事”,他说的是:“你以前不是说梦都是反的吗?”

“我昨天也梦到了你,做了个好梦。”林见樊又说。

顾朝明学林见樊劝他的话说:“那就好梦成真。”

好梦已经成真,因为我等到你来接我,我抱着我梦中的少年。

听到客厅开门的声音,林见樊就已经站在房门边等待。顾朝明和母亲说完话走进房间,没有其他人林见樊再也忍不住环抱住他。

忍耐了一夜,终于见到他,想拥抱他,想到控制不住。

顾朝明转过身回抱住林见樊,想用拥抱安慰他,帮他赶走昨天的噩梦。等顾朝明转过身,林见樊抱得越来越紧,想抱住他,贴紧他的心安。

两人在安静的房间内无言地拥抱着,顾朝明低头吻吻林见樊的发顶。

亲吻林见樊发顶的时候,顾朝明陡然再次闻到空气中的蜜桃香味。

他想起来了。

他知道了,为什么每次他都能闻到一股蜜桃香味。

夜晚的电视机里,青春懵懂的顾朝明围在电视机面前,曲盈逸坐在沙发上让他别闹。

曲盈逸将他拉回沙发上,电视里男女主接吻的场景让曲盈逸蒙上他幼小的眼睛,可从曲盈逸手指缝隙间顾朝明还是看到了。

顾朝明不做声。

嘴里蜜桃味的硬糖嚼得稀碎。

深吸一口气,鼻腔里都满是兑成的蜜桃香气。

回想起小时候已经淡忘的蜜桃香气,顾朝明勾起嘴角再次亲吻林见樊的头顶。

短暂的依存,互相拥紧,怀中沾染上对方的体温。

林妈的敲门声在安静的相拥中突兀响起。

两人被一阵敲门声被迫分开,顾朝明打开门,林妈端着泡好的茶还有点心站在门外。

“怕你没吃饭所以多准备了一些点心。”林妈端着盘子走进房间搁在桌上。

“谢谢阿姨。”顾朝明说。

“那你们先聊,我先出去了。”自从开始相信顾朝明不是“第二个朱胜泉”,林妈对顾朝明格外放心。

“阿姨,”林妈放好点心准备离开房间,顾朝明叫住他,“我今天想带见樊出去,可以吗?”

“出去?”林妈回过头问。

顾朝明点点头,林妈看看坐在床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林见樊,林见樊被顾朝明送回家后从没出过门,林妈看着林见樊,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知道林见樊也想出去透透气。

自己不该这样,不该像□□一样剥夺自己儿子的自由,他也应该像平常的十七八岁孩子一样放假出去玩。

可她不放心,已经出现过一个朱胜泉,在他以为还是有好心同学的时候。

过往的种种让她憔悴,让她脆弱,让她不堪一击。她再也经受不起再一次的来自林见樊的打击。

你这只是用为他好的借口来保护你自己脆弱的心灵,林妈看到林见樊紧锁的房门,时常在内心反思。

她能感觉到林见樊很相信顾朝明。自己可以把见樊交给他,让他带着见樊恢复以前的样子吗?

林妈看一眼询问的顾朝明,顾朝明个子高大,是个很懂礼貌又阳光的男生。

顾朝明的阳光是从内而外让林妈感受得到的,虽然顾朝明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他只想让自己不再那么容易暴躁。

林妈看着被她一看有些拘谨的顾朝明:“好,你带他出去玩吧。”

如此轻易就得到林妈的许可,是顾朝明怎么也想不到的,准备的一肚子劝林妈的话一句也没派上用场。

林妈的快速同意不仅仅是顾朝明没想到的,林见樊同样也没想到。

呆在家几十天林见樊一直不敢提出门的事,就怕母亲不让,尽管他在家感觉到无声的压抑。

他一直都是从房间窗口看着外边的大雪,连心理医生都是上门治疗。

既然同意,林见樊大胆地站起身问:“妈,我今天能不能在顾朝明家住一晚?”

林妈的快速同意让顾朝明和林见樊惊讶,林见樊的一句话让顾朝明和林妈震惊。

“去顾朝明家?”林妈确认地问一遍,手指向林见樊话语中的顾朝明。

顾朝明处于震惊和懵逼状态。

“我想去他家玩。”林见樊说。

去顾朝明家玩?去那个失踪后顾朝明谁也不告诉的家?像是他俩秘密基地的家?

林见樊一提起顾朝明家,林妈便想起林见樊失踪时,顾朝明不告诉他们他家的地址、她不停给顾朝明发短信的时光。

顾朝明最后送林见樊回来了不是吗?林妈再次看向顾朝明。

顾朝明更加拘谨,林见樊的话让他的心脏悬浮没底。

见樊很相信他不是吗?林妈想,见樊愿意去,而且顾朝明每天的陪伴,林见樊的心情有明显的好转。

你自己也相信他不是吗?短短的时间里林妈扪心自问。

“好,早点回来,别给人家添麻烦。”林妈努力像平常人家儿子去同学家做客一样叮嘱。

听到林妈的回答,林见樊一下笑起来。林妈看到林见樊的笑容久久地凝视。

在家她从未看过林见樊如此时此刻这般的笑容,她能感觉到见樊是真正从内心开始出发的开心,而不是光浮于表面、为了让他们开心而诞生的开心。

是不是不应该将见樊当成一个特殊的孩子看待?是不是不应该让他停学?是不是应该用友好的同学、美好的世界去让他明白世界不只有过往的泥泞,还有发光的未来在等着他?

林见樊的一个笑容令林妈陷入沉思。

她以前因为过去的事将林见樊看得太紧,她自己也明白这样不对。她辞职做家庭主妇,一半是陪伴,另一半是监视,害怕林见樊再一次被伤害。

在她的监视下,林见樊还是被伤害了,但他也有了愿意每天不顾风雪来看他的朋友。

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再那样做了?

是不是自己的好会让见樊感觉家也不是他能自由自在的地方?

林妈早就感觉到了,早就将心比心问过自己,可她一直不敢面对答案。

林见樊的笑容是强逼着她面对的证据。

林妈内心叹一口气,像是放下什么东西,内心轻松一些,她对笑着的林见樊笑起来:“出门时和妈说一声啊,妈先出去了。”

林妈走出房门,走出门前还叮嘱顾朝明多吃点点心。

“砰”地一声轻响关上门。

隔开门内的欣喜与门外林妈悄无声息滑落的眼泪。

“怎么想去我家?”林妈走出门顾朝明走到林见樊面前问。

“是不是想我了?想和我多待会?”顾朝明在林见樊面前嬉皮笑脸地问。

林见樊锤他:“知道你还问。”

顾朝明捂住胸口:“哎哟喂,祖宗,你用这么大劲儿?我这也是肉长的。”

顾朝明捂胸口的姿势,林见樊吓得赶忙收回手问顾朝明怎么样。

他也没用多大力啊,拿一个鸡蛋都不知道要不要这么用力。

林见樊担心地拉开顾朝明捂着胸口的手,顾朝明揉揉他的脸:“骗你的,你怎么这么好骗………”

你怎么这么好骗?后边还有一句,林见樊听不到了,也等得急切不想再听。

后边的一句话被林见樊堵在顾朝明的嘴唇,让它一下就消失在顾朝明的脑海。

顾朝明嘴唇不得空,眼睛盯着近在咫尺闭上眼的林见樊。

林见樊最近很焦躁,无论是情绪上还是欲望上,顾朝明都感觉到。

林见樊并非娓娓道来,而是火急火燎,顾朝明似在他火急火燎的作风中听到他的压抑,看到他的焦躁。

顾朝明抱住林见樊,以安心回复他的焦躁,以明亮回复他的阴暗。

一吻终了,顾朝明却还抱着喘气的林见樊,像是他刚从屋外风雪中归来,像在外奔波已久回到他的怀抱。

如此的拥抱只不过想告诉林见樊。

别放弃,还有一个人在等你,不是等你归来,而是等你温暖的怀抱。

只是想告诉他,你在世上并不是毫无作用的,你的拥抱是我风雪后归途的终点。

顾朝明抱着林见樊:“别回头,向前看。”

虽然我用尽力气也不能帮你讨回公道,但我还能用我温暖的拥抱让你重新绽放微笑。

怀中的林见樊眼眸中绽开一朵又一朵美丽的泪花。他拥在顾朝明怀里,头贴在顾朝明胸口,泪花开在眼眶,林见樊不允许它们开在地板。

和林妈告别带林见樊出门,走在去车站的路上,过程顺利得让顾朝明觉得路边的雪都是假的,身边的林见樊也是假的。

车途还长,上车后顾朝明劝林见樊如果困,就靠在他肩膀上睡一会,到站他会叫醒他。

昨晚和顾朝明一样没有睡好觉,林见樊靠在顾朝明肩上安心睡去。顾朝明看看外边小到看不到的雪,又看看肩头的林见樊,摸摸林见樊的头,理理林见樊的头发。

公交车快到站,顾朝明轻声叫醒林见樊。林见樊从顾朝明肩头离开,坐起身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脖子被环上一圈又一圈红色的东西。

定睛一看是自己送给顾朝明的红围巾,围巾上带着顾朝明的体温。林见樊围着围巾坐在位置上,鼻子故意埋进围巾里,闻闻围巾上顾朝明的味道。

这一幕被顾朝明看到,顾朝明不出声地笑笑带着他下车。

“这是哪?”林见樊人生地不熟,一下车四处张望。

回到早晨他来过一次的地方,顾朝明带着林见樊走过马路,拉着林见樊到一处他早已踩好点的避风口。

时大时小的风被遮挡在墙外,却还是有冷风从抵挡不了的正面吹来。

条件简陋,不得已带林见樊到这没什么人的避风口来。本来打算带他到阿姨的店里,随便用什么安慰同学的理由,可阿姨偏偏左问右问认为他是告白,没办法顾朝明只能另选地点。

老陈说他补习不上心,他大半心思花费在这些事上,怎么可能补习上心?

“你在这等等我,我去买点吃的。”顾朝明说完怕露馅地立马就和冬风一起跑开,留林见樊一个人和一脑袋冬风吹不走的问号。

冬风阴冷,就算在避风口冷风还是有可趁之机地吹刮着。躲进一点,少吹一点风,脖子上围巾和它的红色一样烧灼。棉服再厚重也不能及脖子上红围巾的温暖。

那是顾朝明的温度,像一团火,像一束阳光。

林见樊低头将半张脸都埋进围巾里,围巾里他的温度和顾朝明的温度融合。他想去顾朝明家,可顾朝明带他到这个不知名的地方。

顾朝明带他来这肯定有他的用意,林见樊抬头望望灰蒙得像要压下来的天空,四周都是灰蒙的,空气也是灰蒙的。

林见樊从不怀疑顾朝明,可顾朝明去的时间确实有点久。林见樊等在灰蒙的空气中像是被遗弃。

林见樊脸埋在围巾里,整个人都想往围巾里缩,忽然听见一个闷闷的声音在叫他。

林见樊探出头,朝声音来处走去。

无论怎么样,林见樊都能分辨出那是顾朝明的声音。顾朝明叫他的声音闷闷的,林见樊走出避风口,一阵冬风缓缓吹过他的脸颊,冰冻他的耳朵。

看到那闷闷声音的发出者,林见樊停住脚步,停在顾朝明对面不远处。

不应该是顾朝明,应该说是哆啦A梦。

一只哆啦A梦站在他面前,像他们初见第一天的那个极度炎热的夏夜。

那个夏夜T恤汗湿贴着皮肤,有小孩童真地问他:“哆啦A梦怎么没有大雄?”

他从炎热的玩偶服中看到抱起孩童的他,他帮助在人群中无助捡传单的他。

那时的他厌世,且行且过。

那时的他暴力,狂躁,不听劝。

他用暴力去反抗,却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林见樊在他失去理智的边缘拉回他,在面对顾涛的时候将他拉到身后保护。在生日的海边,阳光灿烂得仿若可以穿透人间万物。

他们在海边大喊。

“见鬼去吧!”

他曾在海边拉过他说:“你是我的太阳。”

林见樊是他生活中的太阳。

在这样重回往复的生活中,能够见到林见樊是他对生活还抱有期待的理由,但在他未知的世界他的光亮早已伤痕累累,让他对生活还抱有期待的人其实在比他还悲惨的地狱生活,等待他的拯救。

顾朝明穿着哆啦A梦的玩偶服,停在原地看着林见樊说:“你知道吗?我多希望我就是哆啦A梦,那样我能有时光机,我可以回到那个时候,去保护你。”

整个寒假补习,顾朝明一直在想点子让林见樊明白他对自己的重要性,让他振作起来。

一个点子废除一个点子又写在纸上。

林见樊红了眼眶,泪花再次在眼眸中开放。

“可是我不是哆啦A梦,我也没有时光机,也回不去,我只能保护好现在的你,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像是求婚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林见樊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用坚定的步伐做肯定的回答。

他冲了过去,抱住只属于他一人的哆啦A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