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已经半夜了。”
布鹏看着翻身上马的蒙九隆,担心地叫了一声。
“别来!”蒙九隆握紧缰绳,喝退了布鹏和其他卫士们,“谁都不要跟来,本王去去就回。”
他深夜策马到了城外的一处山坡上,这里离武朝驻军营房很紧,蒙九隆没有靠近,他驻马望去,所有的帐篷尽收眼底,这其中有一定有一顶,住着他心上的女人。
那个人,自相遇以来,他连半分委屈都不曾给过她,视若珍宝般捧在心尖。如今他却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但是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蒙九隆连自己都不能相信,就在今晚,他选择了放弃她。从他对大祭司点头的那一刻,从他眼睁睁让她走出行宫的那一刻,他已经失去了与她一起携手向前的资格。
他忍不住去想,她在夜里一个人骑马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冷,有没有累,会不会害怕。她那样聪慧的女子,自然是能感觉到□□有变,那么这一段长长的道路,她当时走回来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境。
蒙九隆哽咽着痛哭起来,尽管他的声音很轻,旷野中的虫蝇还是停止了鸣叫,月色如水般宁静,笼罩着天地四野,只有寂静的山谷听到这个男人压抑的哭声,山风呼呼的附和着,仿佛也在疼惜这个渺小人类的伤心欲绝。
胡晓光感觉今夜有些异样,往常那些吵着她的虫鸣声好像不一样,帐篷外的风声好像也不一样,但是她听不出来更多了,她以为可能是因为自己被人耍了心情不好,所以有些矫情。
翻了几个身之后,她沉沉睡去,今天真得累坏了。
石昊巡营归来,本欲休憩,因心中牵挂着胡晓光,又去看了她一趟,见她已经睡得香甜,他忍不住用指尖在她柔嫩的脸颊上滑了一下,触手温软,他含笑看了她一会儿,退出了帐篷。
石昊又低声交待了门口的守卫几句话,忽然神情一滞,抬头眺望了一个方向。轻声对王柏道:“似乎……”
王柏立刻拱手道:“属下去查探一下。”
武艺高强者皆是耳聪目明,王柏也听出了有人在哭,他悄悄潜过去,远远地看了一眼,顿时十分不解地回来,禀告石昊道:“王爷,不知何故,天南王在营外哭泣。”
石昊垂眸,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去看一下,你不必跟我了。”
蒙九隆没有回头,便知道是石昊来了,他收住了哭泣,擦了擦脸。
石昊恍惚想起,这情景几个月前也有过一次,同样是月色如水,那时他在池塘边吹笛静待佳人,正是意气风发。
石昊侧身不看他,等蒙九隆整理好自己的仪表,才走过去同他并肩站着。
蒙九隆涩涩道:“让秦王见笑了。”
石昊看着远方天边的寒星,轻叹一声道:“今日在街上听见了一些事情,我大约知道你为什么难过。我不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只能告诉你,我也曾经在这样的夜里,面对着四处无人的旷野失声痛哭过。让人哭泣的理由有千百种,各不相同,但是男人会流泪一定是因为痛到极处。”
蒙九隆默然许久,心里的苦涩无法描述,痛苦不仅仅是因为放弃了不想放弃的,而是因为不得不主动放弃,这场放弃背后,是自己与自己在进行一场角力和撕扯。不想这样,必须这样,笑着哭,哭着笑,这种内心的撕扯,让他痛入骨髓。
“你有没有发现,长大以后的事情,和小时候预想的不太一样。当初我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连自己什么时辰睡觉都决定不了,却觉得自己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大英雄,能随心所欲地掌控这个国家的一切。而现在,整个五昭国都听令于我了,我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其实人到什么时候,都很难随心所欲。”
蒙九隆的说得很慢,他并没有解释石昊听到的那些闲言闲语,有时候发生的具体事情说出来很简单,其中蕴含的痛苦却根本说不出来。
石昊不知想起来什么,低头苦笑了一下,淡淡道:“时易事易,是非成败转头空,人生的际遇总会不断变化,要学着适应和接受。”
蒙九隆悲凉道:“说起来总是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大起之时大落,变故一个接着出现,应接不暇的时候,真的很难做到坦然面对。”
“没错,很痛苦。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一步一步被人逼到墙角,会想到死,想要一了百了,可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石昊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你瞧,现在我仍然活的好好的。”
蒙九隆看着他,简短道:“请指教。”
石昊笑笑:“指教谈不上,回过头来看,发现改变自己似乎也没有那么难,比如说,我小时候觉得自己将来会找一个像我娘那样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做妻子,长大一点的时候,又觉得自己会喜欢丰乳细腰娇艳欲滴的女子。”
说这一句的时候,石昊有一瞬间想起了袁佳灵,在他初通人事的年纪里,袁佳灵这样的明艳的女人是符合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对性伴侣的外貌要求的。但是当石昊回忆起被迫成亲后,那女子□□纠缠他的那些夜晚,内心没有丝毫情动,竟然还有一丝厌烦。
心思一转,石昊又回想起自己奄奄一息时,胡晓光裹着树叶从天而降的样子,她落地的身姿矫健优美,手臂纤细舒展,漂亮的双腿修长坚韧,连光洁紧绷皮肤似乎在发着光,走过来的样子宛如山野中的精灵,想起这一幕,石昊瞬间觉得自己小腹间有情动的迹象,他慌忙咳嗽了一声转移注意力。
石昊又蒙九隆笑道:“总之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一个,吃的比我还多,脾气比我还暴躁,一言不合就挥拳头揍你的女人。更难以置信的是,我现在居然在这里劝你,无论遇到什么为难的事,都要想开点,往前看。若是以前,我可能会觉得,既然活着这么累,不如死了干净。但是后来有人告诉我,被害的人,并没有罪,有罪的是那些害人的家伙。”
蒙九隆知道石昊说的那个人是谁,他露出了今夜第一个浅浅的笑容,接着石昊的话道:“你不知道,她的手多有劲儿,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样做一个姑娘家家,明明容貌生得那么美,却不会利用这种美,真是要气死那些容貌寻常的姑娘了。”
两人说到这里,一起开怀大笑了起来。
石昊定了神,认真问道:“我一直不解,你为何会中意她,你当初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你与她不过数面之缘。”
大约笑过之后心情好多了,蒙九隆轻声解释道:“你有没有假设过,自己生在平凡的人家,父慈母爱,兄友弟恭,和兄弟们一起在山野间长大,然后娶妻生子,平和的过完这一生,那样的日子该有多么美满。当日我遇到你们,你对我满是戒备,她对我却毫无防备之心,眼中一片赤诚。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我想要的安稳从容,只要和她在一起,感觉自己似乎就能走出困境,摆脱眼前这一切不堪的尘事。”
“所以我对她的爱慕,如同倦鸟投林,是自然而然的事,不需要任何缘由。”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石昊洒脱地笑了起来:“想不到一统五昭国的天南王,竟然想做盛世一小民。若是那几个国主听到这话,一定要骂你是欺世盗名之辈了。”
蒙九隆也笑了:“听起来很矛盾是吧,然而这却是真的。”
石昊点头:“我信你,因为我也这样想过。”
父慈母爱,兄友弟恭,这民间百姓家里无比寻常的八个字,在天潢贵胄之家,就像是个笑话。
两人以手撑地,静静地坐着仰望夜空,笼罩在各自的孤独中,虽然离得很近,却是两座互不相连的孤岛。
许久之后,蒙九隆的声音又响起,像是对石昊说话,又像是对自己:“她让我觉得很困惑,我对很多事情都有答案,即使在困局之中,我也知道该如何破局,过程中可能需要放弃许多,但是最终我一定可以解脱。唯独面对她的时候,就像面对一段未知的挑战,我真的不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样。当我看到你和她站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你们都是站在阳光里的人,你们都有不肯妥协的信念,我不知道这种坚持的力量源于何处,但我知道你们才是一路人。”
石昊脸色一变,忽然意识到蒙九隆想说什么,他一直盯着蒙九隆看,瞳仁明亮,但是他没有接话。
蒙九隆微笑着继续说:“虽然最后不能同她在一起,但是这段过程就已经很美好,爱过她就足够了。”
“现在我把她交给你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最后,我要谢谢你。”
蒙九隆说完起身,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甩了甩袖子上的草叶和灰尘,踉跄着转身去牵马。
石昊站在原地怔愣了一瞬,见蒙九隆身形一闪已经翻身坐在马上,抢前一步拽住了缰绳。
蒙九隆不知他是何意,只好又从马上跃下来。
石昊一双凤眼倒立,眉间拧成个川字,语气也很不善:“你不能这样对待她!我像珍视生命一样珍重的人,在你那里居然就像拂去尘土一样,这么轻易便说出来让给别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轻贱她!”
蒙九隆脸色发青,他颤了一下,艰难道:“我并非此意!我只是想……”
石昊断然拒绝他:“无论你是决定放弃她还是继续爱她,请你自己亲口同她说,而不是我们俩这样背后决定她的归属。她不是物件儿,她是个人!你今夜这样说这样做,对我对她还有对你自己,都是不公平的。虽然,我从未想过她这一生会同别的男子在一处。但我和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和她之间的事也与我无关。”
石昊停顿了一下,胸膛剧烈起伏,缓缓道:“如果她最后选的是你,那我的痛苦也与你们无关。”
石昊说完转身就走。
蒙九隆一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马儿见他不走,打了个响鼻,又自在的低头吃草了,草丛中的虫子们似乎适应了这一人一马的存在,自顾自地唱起歌来。
已经是寂静的后半夜,一阵阵轻风吹过山林,月亮光暗了下去,使得夜空中的星星渐渐显露出来,让人觉得这些虫鸣是天上那些星星们在低吟浅唱。
蒙九隆想,月亮降下去,就会有星星升起来,我总要再试一试,或许她会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