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使臣

七月流火,正是伏暑时节,火辣辣的太阳将大地烤的炽热,邺京道路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北上的军队返回邺京,枢密使亦被押解回京。

苏承宜直接颁布诏令,将枢密使打入天牢,削其职,抄牧府,没收其田地宅院。

曾在邺京百年之久的世家大族一夕之间被轰出邺京。

姒槿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太后宫中。自先帝驾崩,太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如今这般模样,早已不再是当年宠冠六宫的皇后,只是一位失了夫君的妇人。

贤太妃携着长乐公主苏姒盈已在凤栖宫哭了有一会儿,到最后太后也没有说什么,只道:“皇帝有他自己的考量,况且后宫不得干政,哀家也不能帮你什么。过些时日妹妹便要随承清前往封地,这些时日就不要再操心别的,安心在宫中待着。”

“被关在狱中的是妾身的哥哥和长乐的夫婿,妾身怎能不急?姐姐去同陛下说说,看在牧家这么多年来对大魏忠心耿耿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陛下网开一面。”太后仿佛就是贤太妃手中最后一棵救命稻草,无论如何,贤太妃也不想放手。

贤太妃如此纠缠,太后也有些烦了,揉了揉眉心,冷声道:“今日哀家倦了,退下吧。”

“太后!”

“长宁,送贤太妃出去!”

姒槿叹了口气,从太后身侧起身走向贤太妃的身边,轻声开口道:“贤太妃请……”

贤太妃眼角还有未干涸的泪痕,最后看了一眼座上的太后,终于绝望地起身向外走去。

行至凤栖宫宫外,苏姒盈出声将姒槿叫住,声音之中满是恳求:“皇姐……你有办法吗?你有办法救救牧家吗?上回你去同皇兄说,皇兄可有说什么?”

对上苏姒盈含泪的双眸,姒槿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苏姒盈垂下头,眸中的亮光一点点晦暗,姒槿犹豫了片刻,开口:“长乐,你信我吗?”

长乐猛然抬头,看向姒槿:“皇姐可还有什么办法?”

姒槿摇了摇头,道:“办法倒是没有,只是至少能保住枢密使同驸马的性命。你可知如今朝中形势?如今朝中多数大臣已被范家收拢,君家与丞相房家相互依偎听命于陛下,只有牧家仍在朝中中立,范家若是想铲除异己,必然会从孤立无援的牧家开始动手。”

“牧枢密使曾书信与陛下言范承允与北疆勾结泄露军机,却给不出实际证据。若是陛下在朝堂上查证此事,又有多少人会相信枢密使?诽谤朝廷重臣已是重罪,若是范承允一党再趁机反咬一口,牧家便是陛下想保,也保不住了。”

之前去寻苏承宜时,苏承宜说的那番话,姒槿回来思索许久才得出一个结论——苏承宜已尽力在保牧家,但是如今朝堂之中早已被蚕食渗透,哪怕是身为一国之君的苏承宜,在没有完全的把握下,也不敢贸然动手,他只能等,等一个时机,让范家一党及其背后的势力放松警惕,或者是,设一个局,请君入瓮。

听着姒槿的话,苏姒盈还有些不解:“皇姐的意思是?”

“我会安排你去与枢密使见一面,届时你尽力劝枢密使认了这带兵不力之罪。陛下会下令抄牧家家产,放枢密使归田。”

苏姒盈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最后点了头:“我信你。”

姒槿不知苏姒盈如何去狱中与枢密使说的,她只静候在天牢外。

苏姒盈出来时,双目泛红,是哭过的样子,来到姒槿的身边,一把抱住姒槿的脖颈,声音哽咽:“我同舅舅说了,舅舅答应了……皇姐,你说我以后还会见得到表哥吗?我不想孩子出生后,连父亲的面都见不到。”

姒槿轻拍苏姒盈的后背,轻声道:“会的会的……我们,相信皇兄。”

七月初,枢密使在狱中认带兵不力之罪,皇帝下令将其革职,遣其回运城老家。

因枢密使一职军政之权过大,皇帝下令拆分部分调兵权归于枢密副使。并擢升端王苏承烨为殿前司都指挥使、镇北将军君宜修继任其父为枢密副使,户部尚书范承允兼任枢密使。

因牧家获罪,牧家长子同长乐公主签订和离书解除夫妻关系,牧家举家返回运城老家,而苏姒盈则留在了宫中。

七月中旬时,苏姒盈已有妊娠反应,常常呕吐不能进食,姒槿偶尔得了时间便寻苏姒盈去御花园中走走。

此时正是芙蓉园中荷花开得正艳的时候,大片的荷花盛开,遮了湖面,一阵清风吹来,便携来扑面的荷香。

姒槿与苏姒盈在坐在芙蓉园的亭中,恰巧遇上携着苏诏的皇后房凝。房凝虽已是皇后,却没半分皇后的架子,身后只随了几个宫女。

来到亭中坐下,皇后看着姒槿与苏姒盈二人调笑道:“想不到你们姐妹二人如今关系倒好了许多。”

苏姒盈闻言,红着脸笑了笑,道:“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总爱跟皇姐计较。”

“皇嫂怎么出来了?”姒槿抬手倒了一杯桌上的凉茶,递到皇后手边。

“刚从母后那边出来,闲着无事,便想出来走了,不成想巧得很,正好遇见你们。”皇后执起姒槿递来的茶杯,轻抿了一口凉茶说道。

皇后的话刚刚落下,不远处便传来男人交谈的声音,姒槿坐的那个位置只能瞧见一身明黄色常服的苏承宜,其余几人被茂盛的草木挡的严严实实。

皇后听到声响,也转头看去,看了一眼便回过了头道:“听闻昨日北疆使臣已到邺京,今日已经入宫,不成想竟会在这里遇到。”皇后说着,叹了口气,继续道,“如今大魏战败,也只能退步议和,前些日子皇上接了北疆递来的折子,已好几夜未曾睡好……”

姒槿拧眉,看向皇后,不解问道:“难道是北疆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

皇后摇头:“本宫也不知……”

“皇后、长宁、长乐,你们怎在这里?”苏承宜略带惊讶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坐在亭中的三人听到声音,便自然地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妾身无聊出来走走,恰巧遇上了两位妹妹,便一同坐下说了说话。”皇后率先出来解释,抬头时看到苏承宜身后的二人,愣了愣,疑惑开口问道:“这二位是?”

“哦,这二位是北疆的使臣,北疆二殿下和北疆国师宗政开宗政先生。”

熟悉的称呼听入姒槿的耳中,姒槿在那一瞬间倏地浑身僵硬。

慕容二皇子……慕容繁。

缓缓抬起头,姒槿一眼便望入那人墨色如深渊的眼中。

已有数月未见,慕容繁仍是当初的模样。他金冠束发,眉目如画,他身上穿的是独具北疆风情的立领长袍,领口与袖口处是以金线绣制的金色云纹,华丽而雅致。

他长身玉立,静站在苏承宜的身后,明明面上没有半分旁的表情,可是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眸中只装有姒槿和无尽的温柔。

本是一句话未言,却似道尽千番。

姒槿袖下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别过目光。

姒槿的心乱了,她本以为自己已然将曾经忘却,可是当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已然眼睛酸涩。

在场的人说了些什么,姒槿一句话也未听清,直到苏承烨带着两位北疆使臣离开,姒槿才无力地坐下。

“先前只听闻慕容二皇子俊俏得很,甚至曾夺长乐芳心,如今一瞧,果然惊艳。”皇后还在调笑苏姒盈,没有注意到姒槿的不对。

苏姒盈听到皇后的话,无奈地笑了笑:“那时总不懂事,慕容繁此人总一副细致温柔的模样,其实却是我见的最冷漠之人,他的彬彬有礼之下是拒人千里的冷漠。我也时常怀疑,不知慕容繁喜欢的,会是怎样的女子。”苏姒盈说着,轻抚了抚小腹,又道,“往年旧事早已是过眼云烟,如今我只希望我腹中孩儿能平安长大,能等到他爹爹平安归来。”

皇后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苏姒盈放在桌上的手道:“你是真的长大了……倒是姒槿,还得为她的婚事操心,如今这姐姐倒活成了妹妹……”

“……”

“姒槿?”许久没听到姒槿的声音,皇后转头担忧地看向姒槿,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听到皇后的声音,姒槿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皇后担忧的神色,勉强勾起一抹微笑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姑姑,哭哭,姑姑,哭哭!”坐在皇后怀中的苏诏十分不给姒槿面子,张开双手就要往姒槿怀里爬,爬到姒槿怀中,伸出小手便向姒槿眼角擦去。

见苏诏的动作,皇后吓了一跳,害怕小孩子不知轻重伤到姒槿,连忙将孩子抱回怀中,担忧地看向姒槿:“姒槿,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姒槿低下头,自己擦了擦眼角未干的泪痕,站起身来,道:“没事,只是方才身子有些不适,我先回宫了……”姒槿说罢,对皇后微微福了福身,转身离开。

看着姒槿离开的背影,皇后与苏姒盈对视几眼,不解问道:“姒槿是怎么了?”

苏姒盈目光落在姒槿方才握着的茶杯上,茶杯之下洒出许多茶水,看着这些洒出来的水渍,苏姒盈若有所思,却只道了句:“不知道。”

姒槿回了灵沂宫,一整日也未再出门,甚至连晚膳也没吃。

第二日一大早,姒槿刚无精打采地起身,便有元和宫的宫人来传召,说是苏承宜要见她。

梅萱在身后为她将长发束起,姒槿却只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良久梅萱将最后一朵珠花插在姒槿的发髻上,姒槿从凳上起身,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外走去。

姒槿到元和宫乾坤殿时,殿中除了苏承宜还有之前在御花园中见过的慕容繁和宗正开。

姒槿福身行礼,苏承宜道:“姒槿无须多礼,坐下吧。这二位你先前在芙蓉园见过,这位是北疆的二皇子,这位是北疆国师。”

苏承宜为姒槿介绍完,便转头为北疆的二人介绍:“这位便是朕的胞妹,长宁长公主”。

“长宁长公主曾对在下有救命之恩,繁没齿难忘。”慕容繁出声,声音温润。

“原来是这样,不想长宁长公主竟救过二殿下。”宗正开轻笑一声道,“待日后嫁去北疆,长乐公主便是二殿下的嫂嫂,这也是一种缘分。”

听着宗正开的话,姒槿袖下双拳紧握,指甲几乎要刺入手掌之中。

她就知道,这个时候北疆来使,是来和亲的。

上一世长乐未嫁,如今是该轮到她了。

宗正开一语毕,殿中陷入莫名的沉寂。

最后还是慕容繁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本皇子定然会护好公主。”说这句话时慕容繁正淡淡地望着一副嚣张模样的宗正开,他的话中隐隐夹杂着冷意。

座上的苏承宜面色不佳,轻咳一声将话语权落在自己手中:“姒槿,今日叫你来,正是向问一问你的意思。二位使臣来魏为北疆太子求娶大魏公主……”

“魏帝陛下,如今尔魏宫之中适龄的公主仅有长宁长公主一人,这还有什么好商议的?”苏承宜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宗正开给打断,“大魏战败,如今我等奉吾皇与太子殿下之命前来,哪怕长宁公主不想嫁,也得嫁。”说着,宗正开冷笑着瞥向慕容繁,“是吧,二皇子。二皇子能作为使臣前来邺京,也是太子殿下在吾皇面前鼎力推荐,毕竟二皇子在大魏做质子这么多年,对邺京可是熟悉的很呢。”

慕容繁冷冷地看了总政开一眼,并未回应宗正开的话,而是转头看向殿上的苏承宜,拱了拱手道:“陛下,吾皇的意思是,割让十座城池与公主和亲,任选其一。”

苏承宜面上表情未变几分,藏在案下的手却几乎要将手中的狼毫硬生生掰断。

一边是大魏国土,一边是他的亲妹妹,这叫他如何选择。

“皇兄,长宁愿意和亲。”姒槿沉默许久,终于在苏承宜左右为难举步维艰时开了口。

她抬起头,站起身,一步一步来到大殿中央缓缓跪下,长而艳丽的裙摆在她跪下时落在地上似一朵绽开的牡丹,她沉声开口,“长宁是大魏的公主,这一生未曾为父兄分忧,如今为两国战事不断,若是和亲能换来两国安宁,姒槿愿意。”

“姒槿……”看着跪在殿下的妹妹,苏承宜为难的蹙起了眉头。

“臣妹意已决,皇兄无需再为难。”

这是姒槿在苏承宜面前第一次自称“臣妹”,她只是想告诉他,她也是大魏的臣,撑起整个大魏,不一定只能靠他一人的肩膀。

看着在地上久久叩首的姒槿,苏承宜闭了闭眼,良久后才哑声开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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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西斜,慕容繁从魏宫离开,独自一人步行前往行宫。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街边是店铺小贩的叫卖声,路边有江湖艺人的杂耍,他走在街上,却融不到人群中去。

“哥哥哥哥,要买花吗?”有提着篮子的小女孩跑上前来拽着慕容繁的衣摆,细声问道,“漂亮哥哥,要买花吗?这是刚刚摘下的紫薇花。”

慕容繁僵硬地低下头,看向女孩手中的篮子,篮子中有各种各样的花,都是刚刚摘下的,十分新鲜。

“哥哥喜欢哪一支?哥哥这么好看,我可以买一支,送一支。”小女孩一笑,露出掉的参差不齐的牙齿。

慕容繁的目光缓缓从女孩手中的篮子上移到女孩儿的耳畔,在那里别着一朵粉色的小花。

与篮中的新鲜的花朵不同,那朵小花已有些枯萎,甚至已有花瓣自花萼上脱落,落在小女孩的发间。

“这是什么花?”慕容繁指了指女孩耳鬓,出声问道。

“这个?”小女孩一愣,伸手摸向自己的耳边,触碰到花朵时,不小心带下一片已然萎掉的花瓣,“这是木槿花。”

“还有吗?我都买下了。”

小女孩有些为难:“可是木槿花朝开暮落,现在已经快枯萎了……”

“无妨。”

“好吧。”小女孩拗不过,“哥哥你等等,我帮你找找篮子里,应该还剩下许多没有卖出……”小女孩话音未落,眼前就伸来一只堪比白玉的手,那手手指细长好看,手中递来的是一块银子。

小女孩长这么大也未见到这么多钱,顿时急了:“这么多钱,我找不开呀。”

“不用找了。”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将银子接在手中,再抬头时眼中已蓄满泪水,面上却是带着笑意的:“谢谢哥哥,我娘亲有银子买药治病了,这篮子和花都送给你吧,谢谢哥哥,哥哥好人一定有好报的。”

女孩将花篮放在慕容繁面前,握着慕容繁给的银子转身跑开,很快便融入人群,消失不见。

慕容繁弯下腰,将篮子拿起,转身继续向行宫的方向走去。

已经入夜,行宫之中只有一间房间还灯火未灭,宇文元嘉翻窗进入,就见慕容繁衣衫整齐地坐在窗边的桌前,看着桌上已经枯萎的花发呆。

作者有话要说:晚些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