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承烨解了南风阁的禁令,时隔近一年,姒槿第一次踏出南风阁,竟有几分恍惚。
魏宫的御花园对如今的姒槿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又是芙蓉园的荷花开得最艳的时候,成片的荷花铺满整片湖面,湖边的杨柳条随着携着荷香的清风缓缓飘荡。
“以后,我兴许不能时常进宫,你就让梅萱多陪你在花园走走。这一年,感觉你闷了不少,”苏姒盈走在姒槿身边,不住叮嘱,“多与旁人说说话,你以前不是爱看话本吗,若是得了好的,我就给你送来。或者你也可以出宫寻我,若不是你当年劝牧家当年隐忍,牧家几百口人可能已是刀下亡魂,如今牧家虽不比从前,不过偶尔招待你几次还是可以的。”
姒槿折下一支柳条,放在手中随意地摆弄着,听完苏姒盈的话,有些无奈道:“我到也想出去。”
听出姒槿话中的无奈与心伤,苏姒盈脸色也沉了沉:“这个苏承烨,真的是疯了一般,将你困在这里,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姒槿不做言语,苏姒盈骂骂咧咧陪在姒槿身边。两人走了没多远,迎面就见两个宫女手中端着个托盘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个哭个不停,另一个在不住安慰。
“别哭了,陛下说要你命不过是吓唬你的。”
“我,我好害怕,我家中还有个四岁的弟弟,我不想死。”
两个宫女走着,抬头见到姒槿与苏姒盈,连忙屈身行礼:“奴婢见过长宁长公主、长乐长公主。”
“起来吧,发生什么事了哭哭啼啼。”苏姒盈出声询问。
“回长乐长公主,是方才陛下不肯用药,奴婢们去送药,惹怒了陛下,说下说……再把这些药送到元和宫,就要了奴婢们的命……”
“……”姒槿与苏姒盈对视一眼后,苏姒盈开口又问,“你可知陛下是得了什么病?”
“听太医局的太医说,不过是得了风寒。”
“本宫知道了,你们退下吧。”苏姒盈点头,让两个宫女退下后,撇了撇嘴转头与姒槿道,“这个苏承烨,感了风寒还不老实,药也不吃干脆病死算了。”
“你少说两句,他如今是皇帝,你方才的话若是让有心人听去,怕是会给你惹不少麻烦。”姒槿揉了揉额角,道,“外面风有些大,走得也有些累了,泽玉还在奶娘那里,我得回去了。”
“好。”苏姒盈也不留,“那你回去好生休息,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姒槿回到南风阁刚一坐下,就听有人传元和宫大总管岑睢求见。
“岑睢?”姒槿沉思了片刻,回忆起是苏承烨身边的人,皱了皱眉心情有些差,不耐地开口,“不见。”
梅萱去将人招呼走了,没想到第二日姒槿带着泽玉出门时,岑睢又来。
“娘娘,岑公公他又来了……”梅萱也有些无奈。
姒槿目不斜视,只当是看不见他。
“长公主,求求你去看看陛下……”眼看姒槿要从岑睢身边走过,岑睢一把抱住姒槿的小腿,让姒槿不得不停住脚步,“先前的事,陛下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有苦衷,与我何干?”姒槿冷冷地瞥了岑睢一眼,随后毫不留情地抽出脚,向前走去。
说起来,她的确也有许久未见过苏承烨了,自那次范琼茵来南风阁闹后,苏承烨也几乎未来过南风阁。
只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如今大魏的天下是他的,他想怎么样,她又怎能管的着。
姒槿已经走远,梅萱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岑睢,凑到姒槿身边道:“娘娘,岑公公他还跪着呢。”
“他既爱跪,就让他跪着。”姒槿不冷不热道。
既然姒槿这样说了,梅萱也不会为岑睢求情,跟在姒槿身后不多言语。
姒槿本以为岑睢会很快离开,没想到她回来时,岑睢仍旧跪在南风阁外,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岑睢的身边多了一个男孩。
“长公主!”看到姒槿后,岑睢重重一头磕在姒槿面前。
姒槿目光掠过岑睢,落在岑睢身旁站着的男孩面上,这个男孩样子姒槿眼熟的很,一时半会姒槿竟记不起来他是谁。
“公主,您怕是不记得老奴身边这位,这正是先帝嫡子,苏诏殿下。”见姒槿神色迷茫,岑睢主动开口解释。
姒槿闻言一愣,随后重新将目光落在男孩的脸上仔细打量。男孩的面庞逐渐与上一世的苏诏的面庞重合,姒槿眸子颤了颤,将怀中的泽玉递到梅萱怀中,不可置信地来到苏诏面前,颤声开口:“你是……诏儿?”
“我是诏儿,姒槿皇姑姑,我听父皇和小叔叔提起过你。”苏诏年不过五六岁,已是一派沉稳,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对姒槿行了个礼,“诏儿拜见皇姑姑。”
姒槿眸中已有泪光闪烁,轻轻抬手抚上苏诏的脸颊。这个孩子,上一世她未能护好他,这一世她更未能保护好他,没想到,他如今竟好好地站在她的面前。
“诏儿,你没死,太好了……”
“皇姑姑,是小叔叔一直将诏儿保护着。”苏诏说着,撩起衣袍同岑睢一样在姒槿面前跪下,“诏儿恳求皇姑姑去见小叔叔一面。”
看着眼前跪着的两个人,姒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她无法原谅苏承烨,也不想再去见他。
“长公主,兴许您还未原谅陛下将公主困在南风阁之事,可陛下也是无奈之举。当年先皇一封信并未曾与陛下商量就将公主召回,陛下是最后才知情的!”
在姒槿惊愕地目光下,岑睢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交给姒槿:“这是先皇走之前,特意留给公主的信。”
姒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接过信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信展开,如何看的信上的字。
姒槿,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哥哥应该已经走了许久。
首先要对你说一句抱歉,哥哥骗了你。在之前的那封信送往北疆时,哥哥已经时日无多了。将你骗回大魏,是因为哥哥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如今南方有南诏虎视眈眈,朝堂亦有阳城王范承允党作乱。朝中贼党盘根错节,处理一有偏差,大魏便会倾覆,哥哥只能布一个大局。
可是哥哥撑不过许久,只能选择信任的人。一个是阿烨,一个是你。
阿烨他……有他的难处,他一人撑不住许久,于是哥哥只能自私地将你骗回大魏。
你平日虽不涉朝政,却十分聪慧,并且是唯一嫡嗣。哥哥只能最后一搏,将大魏的希望交到你手中。
我不是一个好哥哥,就如曾经母后斥责的一般,我利用了你,将你设作我棋局中的一子。有时候身为帝王,不得不利用身边的一切,亲情、友情、爱情……
只望我们来世不在帝王家,做一对寻常兄妹,来世,哥哥再背你送嫁。
姒槿拿着信,缓缓蹲下,泪水不受控制奔涌而出。
哥哥……
他分明是个温柔至极的人,却不得不用自己最厌恶的手段来保全大魏的江山。
自她有记忆,苏承宜便极少与其他的兄弟姐妹相处,多数的时间总一个人在书房。父皇常常抽查他的课业,她也见过几次他挨训的样子。
他是苏家皇室的嫡长子,后面的再顽劣的弟弟妹妹也愿听他的话,她曾经从不知,他一人背负这么多。
“公主,老奴求您去见见陛下……”岑睢再次出声恳求,“许多事,真的怪不得陛下,他,实在没有办法。”
姒槿红着双眼抬头看向岑睢,哑着声音扬声问道:“苏承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要与阳城王合谋?如今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是陛下一直不让老奴说。”岑睢说着说着,竟哭了出来,“陛下怎会愿意与阳城王合谋呢?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可是阳城王一直以公主您的性命威胁他,他实在没有办法。”
“殿下兴许还不知,殿下之前的两次遇袭,都是阳城王府的人动的手。因为陛下一直不愿为阳城王所用,阳城王便用陛下最在意的公主殿下威胁他。第一次公主失踪,陛下都要急疯了,他害怕又自责,觉得是因为他自己而给公主带去了危险。第二次阳城王在邺京城外动手,陛下为护公主,险些丢了性命。好不容易救活了,陛下再也不敢赌了,他只能听从阳城王的安排。”
“那之后,阳城王为控制陛下,便在陛下的汤药中下了毒。此毒每月发作时会腹痛难忍,口吐鲜血不止,时间久了就会呕血而亡。毒没有彻底的解药,只有能暂缓疼痛的药。可是三个月前,陛下出手抄了范家,与阳城王公然闹翻后,便再也没有能缓解的药了。”
“如今陛下时长犯病,每每犯病的时候,都不让奴才们靠近。”岑睢说着,在姒槿面前再磕一个响头,他的额上已渗出鲜血,“陛下本也不想将公主锁在南风阁,可是先皇召公主回大魏,陛下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保护公主啊……”
姒槿听完岑睢的话,缓缓从地上站起,可是头却不受控制地发昏,脚下一踉跄,险些栽倒,一旁的宫女眼疾手快连忙上前将姒槿扶住:“公主,你没事吧?”
姒槿已经失了力气。
怪不得,前后两世,苏承烨转变的都那么突然,那么没有理由。
上一世,二月二的祭天典,她在回宫的途中遇袭,是苏承烨拼死护下她。她无甚大碍,他却昏迷数日,醒来后再一步一步让她看不懂。
这一世又是这样。
这个人,真的是傻得离谱。
姒槿稳住身子,看着跪在地上的岑睢,哑着嗓子道:“起来,带我去见他。”
……
昔日华贵的北辰殿被层层窗幔遮挡,殿外的阳光几乎照不到阴暗的殿内。
姒槿一踏入殿中,便问道浓重的草药味,她一步一步向寝殿走去。
远远地,姒槿就看到一人侧躺在床榻之上。
“朕不是说过,任何人都不许入殿吗?”虚弱的声音自床榻上传来,那声音虚弱沙哑的不像话,让姒槿不敢认他。
姒槿努力睁大双眼,不想让眼泪掉落下来,可是泪水万分不争气,一滴接一滴地落下。
“苏承烨,你多日不去看我,还不准你长姐来看你了?”姒槿本想同往常一样出声呵斥他,可是一开口声音却在颤抖。
听到姒槿的声音,床上的背影一僵,然后缓缓地起身,不可置信地看向姒槿这边,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苏承烨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试探性地开口:“是你吗,阿姐?你怎么来了?我最近应该没做什么事惹你不开心吧?”
“苏承烨!”听他还想藏,姒槿忍无可忍扬声叫他的名字,快步上前坐到他的面前,一双蓄满泪水的清眸直直地盯着苏承烨的那双不复往日神采的桃花眼,“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苏承烨噤了声,看着姒槿的泪眼,沉默许久,最后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你还是知道了。”
“苏承烨,阿烨,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啊?你这个骗子!”姒槿上前一把将苏承烨拥入怀中,她不知道,他何时竟变得这么瘦了,才三个月不见,他竟瘦的比她都要离谱!
鼻间是姒槿身上淡雅的清香,苏承烨身子在姒槿拥住他时一瞬间的僵硬,不过却也很快放松下来,他同样伸出手搂住姒槿:“阿姐,对不起,我也不想骗你。可我没有办法,阳城王府根基深厚,只有这么做才能将其连根拔起,我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姒槿忍不住哭出了声,“那你给自己留后路了吗?”
“……”大殿中是良久的沉默,只能听得到姒槿的啜泣声。
“阿姐,这是我滥杀无辜的报应。”良久,苏承烨才哑声开口,“以前你曾问过我,宫中宫人失踪是不是我做的,我说不是,且发了毒誓,说若是我做的,我便不得好死。”
“其实那真的是我做的。”苏承烨说着,勾了勾唇角,松开姒槿,与姒槿面对面道,“阿姐聪慧,我自认为处理的完美,不料还是被阿姐发现了。”
“为什么……”姒槿看着苏承烨愈发惨白的脸,出声问道。
“因为那些人里,有几个阳城王安排在宫中的探子。我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们,又怕被阳城王府察觉,只能对无辜的人下手,以混淆阳城王的视听。宫中选人甚严,哪怕范承允乃户部尚书,也不敢再往宫中明目张胆调人,杀了那些人,就相当于挖去阳城王府在宫里的一只眼睛。”
苏承烨说着,皱了皱眉,露出一副极其痛苦的表情,他身子开始不自觉地蜷缩。
“阿烨!”见苏承烨突如其来的状况,姒槿有些手足无措,她想要扶住苏承烨,可苏承烨颤抖的厉害。
“呃……”苏承烨痛苦地闷哼一声,他强忍着,抬起头来看向姒槿,“阿姐,其实有一件事,我瞒了你很久。说出来,希望阿姐不要生气……”
“好……你说……”姒槿的眼泪止不住,他握着苏承烨的手重重点头。
“其实,我不是父皇的孩子……我是我娘被阳城王强占后生下的孩子……”苏承烨握着姒槿的手,整个人都在发颤,“我骗了你,以你弟弟的名义,欺骗你的疼爱……”
“阿烨,没关系,没关系,我不生气。”苏承烨越来越虚弱,姒槿已经顾不得其他,只能哭着安抚他。
“阿姐,你别哭……”苏承烨已坐不住,他倚着身后的墙壁,想要伸手去擦姒槿留下的眼泪,可是连抬手的力气也快没有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也不想再做你弟弟了,至少换一个,有资格站在你身边的身份……”
“我不想,再听旁人说我恶心……呃……”苏承烨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姒槿见状,彻底地慌了:“阿烨,阿烨你怎么了?”
“阿姐……我知道,我快不行了。我不是苏家的人,我死后,不要把我葬在皇陵。”
“我这一生,什么天下皇权,都不在乎,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愿望,只是想能一直看着你。”
“等我死后,你把我葬在西山山头朝北的方向,那里一眼能看得到北疆。”
“小泽玉其实很好看,像你一样,可惜我没有机会看她长大了,呃……”
又一阵痉挛,苏承烨又呕出一口鲜血,这一次不止从口中,甚至还有鲜血从鼻腔中涌出。
“阿烨,阿烨你怎么这么傻!阿烨……”姒槿哭得泣不成声。
“阿姐,我不傻。从我八岁那年,你第一次牵起我的手的时候,我就发誓,一定会保护好阿姐……呕……”
苏承烨说完,又开始呕血。
姒槿从未见过有人会吐这么多血,她用袖子不断擦拭苏承烨下颚上吐出的血,可怎么也擦不完。
“岑睢,带长公主出去!”苏承烨用最后的声音对外面吩咐了一句。
很快候在外面的岑睢入殿,拉起姒槿的胳膊:“公主,出去吧……”
姒槿不愿意走,一把将岑睢推开。
岑睢当即在原地跪下,朝着姒槿磕了几个响头:“长公主,求您了。陛下他不愿让公主见到他如今狼狈落魄的模样……”
姒槿最后还是跟着岑睢出去了。岑睢说的没错,阿烨这一生骄傲倔强,怎么会让人见到他最后这落魄模样。
可他不过十九岁,本应该灿烂肆意。
姒槿瘫坐在北辰殿外,听着殿内传出的苏承烨压抑挣扎的声音,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殿里逐渐安静了下来,年轻的帝王阖着眼睛躺在床榻上,仿佛是睡着一般。他的手中握着一个被鲜血染红的香囊,香囊上的百合被染成血色的蔷薇,那是那年西洲上元节,姒槿送他的礼物。
……
苏承烨最终也没有熬过这一年夏天。这一年,元和宫栽种的百合开得格外灿烂,香气飘满了半个皇宫。
姒槿如了他的愿,将他葬在西山朝向北疆的方向,而皇陵中的是庆岚皇帝的衣冠冢。
庆岚帝之后,昭元帝嫡长子苏诏即位,改国号纯裕,册封长宁长公主为镇国大长公主,因纯裕皇帝尚幼,大长公主辅国。
……
“信送出去了吗?”
姒槿在苏承烨死后搬回了以前住的灵沂宫,她犹豫许久,最后决定暂时不回北疆。写了封信给慕容繁交代了缘由,她知道,他会尊重她的选择。
她与慕容繁,他们的肩上都背负着一个国家,这让他们注定不能同寻常夫妻一样过得肆意潇洒。如今大魏百废待兴,苏诏年幼,其他的庶兄庶弟不得朝臣信任,只有她能肩负起这个国家。
“回娘娘,信已经送出去了,陛下会体谅娘娘的。”梅萱回道。
“嗯。”姒槿点头,“不过在大魏,还是叫我殿下吧。”
梅萱笑着应声:“是,殿下!”
姒槿目光落在窗外,大片的木槿花开得灿烂。
“大长公主,君将军、谢将军求见。”在姒槿出神时,殿外传来一声通传。
姒槿转头看去,见君宜修同一位有些面生的少年进入殿中。
“臣,参见大长公主。”
“起来吧。”姒槿道,“梅萱,赐座。”
“谢大长公主。”
坐下后,君宜修看着姒槿禀报道:“禀大长公主,我军已在西洲岭外诛杀阳城王姜斯年,尸首已带回。其子姜陵也已控制,如今正在狱中。”
听到熟悉的名字,姒槿神色微沉,沉默了片刻才道:“本宫去看看。”
……
昏暗的牢房中充斥着木头腐烂的味道,墙壁上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姒槿最后在一间牢房门前驻足,透过牢门,看向里面的人。
似乎是察觉到姒槿的目光,牢房中的人缓缓抬头,对上了姒槿的目光。
“姒槿?”那人开口,因许久未喝水,声音干哑难听。
“姜陵,许久不见。”
眼前的男子披散着头发,衣裳是打着补丁的囚衣,无论怎样看,也看不出当年阳城王世子的半分风采。
“没想到,临死前还能见你一面。”姜陵自嘲地笑了笑,眼中却闪烁着一如曾经的光芒。
“后悔吗?”对上姜陵的双眼,姒槿出声问。
“不后悔。”姜陵勾了勾唇角,回答,“当年在西洲遇上你,不后悔;义无反顾地喜欢你,不后悔;参与父王的计划,不后悔;如今站在这里,亦不后悔。”
“你还真是无可救药。”姒槿冷笑一声道。
“如果当年没有简之,你没有恢复记忆,我未被阳城王府的人寻到,我们会不会很幸福?倘若那样,或许如今,我们也是一对寻常的夫妻。我出去种田打猎,你做糕点出去卖……”
“不会的,姜陵。我们之间的,你可以当做是一场浮世的梦,梦醒了,就该忘了。”姒槿毫不留情地出声打断,“你们早就该料到如今的结局。”
“作为曾经的朋友,我来看你一眼,从今以后,你好自为之。”姒槿说完,再不逗留,转身离开。
看着姒槿仓促离开的背影,姜陵倚在墙边,无奈轻笑。
若是你当真一丝不在意,又慌什么?
直到走出死牢,姒槿心中的沉闷才减轻不少,站在原地缓了片刻,就在姒槿抬腿要走时,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大长公主殿下!”
姒槿回头,看见的是急匆匆跑来的一个少年,这少年正是先前跟在君宜修身边的那个少年。
“何事?”姒槿出声,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看到姒槿这反应,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姒槿姐姐,你不记得我了?”
姒槿姐姐?
听到如此放肆的称呼,姒槿面色一冷,刚想发怒,那少年又道:“我是狗蛋呀,狗蛋!西洲颍州县,姒槿阿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狗蛋?”多年前的印象缓缓进入姒槿脑海中,面前的脸庞与当年幼稚的孩童逐渐重合,姒槿面上逐渐染上一抹惊讶,“你是狗蛋!”
“是啊,姒槿阿姐,你记起来了吗?”见姒槿想起来,少年乐开了花,“不过我如今叫谢鸿羲。”说着,少年一撩衣摆在姒槿面前单膝跪下,“末将,谢鸿羲,拜见大长公主殿下!”
姒槿露出一抹笑意,打量着眼前的谢鸿羲道:“你这小子,如今可是出息了,你弟弟妹妹和娘亲呢?”
“他们被我接到了京城,若是有机会,我娘做了点心,我给公主带来。”
“好。”姒槿笑道。
“大长公主不好了!”就在姒槿与谢鸿羲说笑时,一位狱卒从狱中急匆匆出来,在姒槿面前跪下。
“发生了何事?”
“回禀大长公主,方才,犯人姜陵,在狱中自尽了……”
“……”姒槿面上的笑容僵在脸上,许久后,才叹了口气,出声道,“葬了吧……”
******五年后******
御花园中冰雪消融,万物回春,几个孩子在新发芽的草地上跑来跑去。
“泽玉泽玉快来追我呀!”卿玉书手中举着一个风车在泽玉面前绕着圈,泽玉用尽了力气想要去追,无奈腿太短,追不上。
“真是笨蛋泽玉!”卿玉书哈哈笑着,没笑多久手中的风车被人抽走了。
发现手里的风车没了,卿玉书气得跳了起来,转头骂道:“那个小兔崽子抢了爷爷的……皇,皇帝哥哥?”
“玉书,风车给你。”苏诏无视炸毛的卿玉书,径直走到泽玉面前蹲下,将风车递到泽玉手中道,“泽玉,拿着。”
拿到风车,泽玉十分开心,眯着眼睛冲苏诏笑道:“谢谢皇帝哥哥。”
“不谢。”见泽玉甜甜的笑容,苏诏也露出一抹微笑,刚想抬手摸一摸泽玉的头顶,泽玉就举着风车跑了开。
苏诏的手僵在空中,举着不是,落下也不是,十分尴尬。
“牧怀哥哥,这个给你!”而泽玉则跑到了一遍安静坐着弹琴的牧怀身边,将风车塞进牧怀手中后,直接在牧怀身旁坐了下,“风车给哥哥,哥哥弹琴给我听。”
“好!”牧怀温和一笑,轻揉了揉泽玉的头顶,然后弹起琴来。
“臭丫头,就知道向着牧怀。”一边的卿玉书见此情景,十分不爽,不过也没做别的,干脆也坐下来,听牧怀弹琴,听着琴曲还不满足,还抱怨着,“还没有百花楼姑娘的小曲好听。”
“你什么时候去百花楼了?”一旁传来声音。
“你管小爷……娘!你怎么在这!”卿玉书见到乔叶,吓得头发差点竖起来。
乔叶一把揪住卿玉书的耳朵教训道:“你还有你爹,回去都等着。”
这边吵闹着,另一边苏诏看着坐在一起的泽玉和牧怀神色暗了暗,原地站了片刻后,转身来到姒槿身边道:“皇姑姑,乾坤殿还有些政务要处理,侄儿先回去了。”
“嗯,别太累。”听苏诏这样说,姒槿点了点头。
看着苏诏离开的背影,一旁的苏姒盈凑过神来在姒槿身边道:“皇上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我们苏家有这般深沉的人吗?”
“既是皇帝,深沉稳重些也好。”姒槿看着远处玩闹的孩子们道,“他总比别的孩子先长大。”
“说的也是,他早些长大,你也能早些回北疆。”苏姒盈叹了口气道,“你这一走,怕是不会再回来了,想见你都不成。”
“哪里,若是想,你去北疆,换我招待你。”
苏姒盈摇头:“我可不想去,北疆那等蛮荒极寒之地,我可受不了,也是苦了你了。”
“你是没见过北疆冬日的漫山红梅,你不知那有多美……”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在你眼里,北疆的乱葬岗都得是美的……哎,君宜修来了……”
姒槿闻言抬头看去,就见君宜修一身戎装向这边走来,来到姒槿面前单膝跪下,抬手呈上一封信来:“参见大长公主。这是北疆的信。”
熟悉的信封熟悉的字,姒槿接过信封,将信拆开。
泛着兰香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字,却让姒槿湿了眼眶。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苏姒盈偷偷瞥了姒槿的信纸一眼,见姒槿这般模样,忍不住偷笑,回过头来还不忘来打趣君宜修一番:“君将军也不小了,你看看这群孩子都这么大了,君将军打算何时成家啊?”
君宜修单膝跪在地上,面色不变:“自古先立业后成家,宜修暂无娶妻的念头。”
“你这话甚是耳熟,是不是何时说过啊?”苏姒盈甚是不给君宜修面子。
“不记得了。”君宜修回答地也朴实。
“……”
“君将军,下个月,本宫打算回北疆,你看如何?”姒槿沉默许久后终于开口。
君宜修一顿,片刻后出声道:“好,末将这就去准备……”
……
临走前,姒槿带着泽玉去了西山苏承烨墓前,那里的桃花已经开了大片。
“阿烨,我要走了……”桃花灼灼,飘落的花瓣落在姒槿的发上。
“或许以后不会再回大魏……”
抬手轻抚上冰冷的石碑,姒槿柔声道:“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别总逞强,凡是多为自己考虑一些。”
姒槿笑了笑,扶着泽玉的头,道:“泽玉,跟小舅舅告别。”
“小舅舅,我们要走了。我们会想念你的,你也要想念我们呀……”
山天地间俱静,唯有山间的风声,这风声似是苏承烨的回应,温和而又倔强地荡在山谷中。
……
长宁大长公主回邺京,邺京百姓举城相送。
年轻的少帝站在姒槿面前,眼眶微红:“皇姑姑,邺京永远是你的家。”
姒槿微笑着福了福身:“谢陛下。”
苏诏的眼睛更红了。
“皇帝哥哥别哭,泽玉会回来看你的。”泽玉牵起苏诏的手,像大人一样低声哄。
“好,拉钩,骗人的是小笨蛋。”苏诏红着眼笑了笑,伸出手指与泽玉拉钩。
泽玉束起短短的小指头,勾上苏诏的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笨蛋。”
“公主,陛下,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启程了。”
君宜修出声,将孩子们的依依不舍打断。
“好,出发吧。”姒槿牵起泽玉的手,与苏诏拜别,向马车走去。
泽玉似乎有些不开心,上了马车,还在掀开帘子往外看。
姒槿敏锐地察觉了泽玉的不对,出声问道:“怎么了?”
“娘亲,为什么不见牧怀哥哥不来送我,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怎么会呢?”姒槿捏了捏泽玉的脸,“牧怀哥哥兴许只是睡过了,不然怎么会不来呢?”
“或许吧。”泽玉点点头,倚在姒槿身边,“以后我会回邺京看看哥哥们吗?”
“你想的话,会的。”
“爹爹真的像画像上那般好看吗?”
“比画像上更好看。”
“爹爹好看还是泽玉好看?”
“你爹爹好看。”
“……”
邺京的城墙上,看着车舆队伍走远,卿玉书用胳膊肘戳了戳一旁的牧怀:“都走远了,还看呢?”
牧怀让了让身子,躲过卿玉书,不做声。
“真是,走啦!”卿玉书抓过牧怀的胳膊,拉着人就要走,一转头却见牧怀泛红的双眼,一时愣了,“你,你哭啦?”
“走了。”牧怀甩开卿玉书的胳膊,不再理他,转身向城墙下走去。
……
大魏的车舆行了近半个月到了大魏与北疆的交接地带。
上一次姒槿经过这里时,这里还是荒凉的戈壁。如今再走一遭,这里已长满鲜花绿草,望眼无边。
不远处,有车队向这边靠近。
那是华丽的车舆队伍,车舆之后是看不到尽头的红色长队,仿佛是一条金红色长龙。
姒槿牵着泽玉的手下了马车,一抬眼便望入对面队伍尽头马上的男子眼中。
他一如初见时那般,白衣胜雪、逸世独绝,一双凤眸看尽天下、一抹笑意艳煞芳华。
他翻身下马向她走来,向她张开双臂。
姒槿眸中染上湿意,她牵着泽玉的手,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君宜修站在姒槿的身后,看着姒槿牵着泽玉的手,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远。
那曾是他梦中的场景,只不过如今她的面前是另一个人。
她的脚步似走在他的心上,一步一个脚印。
她在他的心上留下再难磨灭的印记,他最后却弄丢了她。
“姒槿,我……你……君宜修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话却被吹散在风里,留下的,只有眼角的湿意。
姒槿已经走到了慕容繁的面前。
慕容繁眸中闪烁着微光,他微笑着一手牵起姒槿的手,一手牵起泽玉的手,开口还是那温润如玉的声音:“姒槿,我以万里红妆迎你。”
“嗯。”
“我们,回家。”
“好,我们回家。”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是一句话,出自吴越王给他夫人的一封信。其寓意为田间阡陌上的花开了,你可以一边赏花,一边慢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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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不过还有个关于苏承烨的坑需要番外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