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图斯这种酒出产于波尔多,所用的葡萄是种植密度极低的梅乐,在欧洲尚且货源难找,更何况远在东方的横滨,中原中也真是培养了一个奢侈的爱好。
当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一家大众食堂里的时候,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要让服务员将屋子里的空调温度提升两度。
中原中也帽檐下的眉微微挑起,让他看起来非常不好惹,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食指曲起,在天海莉莉子面前的桌面上笃笃地敲了敲,语气之中带着警告的意味:“你和侦探社的那个小个子侦探是一伙的吧。”
就在不久前,武装侦探社和港口Mafia在死屋之鼠的首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诱导之下发生了冲突,原本作为港口Mafia最强战力,能够以一己之力结束龙头抗争的干部中原中也却被江户川乱步关进了爱伦坡的异能“莫格街的黑猫”之中。那是能将读者引入自己执笔的小说世界,让深入其中之人均无法使用自己异能的能力。等到中原中也凭借体术在那错综复杂的故事里面一口气揍翻了五百个人之后,他回到现实世界,一切已经变天了——
幕后黑手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被捕入狱。
性命垂危的港口Mafia首领和武装侦探社社长已然平安无事。
就连被人一枪打穿了肺叶的混蛋太宰都再次变成了活蹦乱跳的青花鱼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死。
经此一役之后,港口Mafia和武装侦探社都各自受创,现在正处于双方避战期。
而面前这个女人,根据情报是武装侦探社的新成员,异能不明。
她让自己突然出现在这个烟火缭绕的地方的异能,大概率和之前江户川乱步所使用的是同一个,不敢与人正面交锋就耍卑鄙手段,果然武装侦探社里都和太宰那个混蛋一样是一群阴险狡诈之徒。
天海莉莉子看着面无表情瞪着她的中原中也,一头耀眼的橘色半长发,复古的宽沿礼帽,以及一丝不苟的黑色礼服,这个家伙的穿衣品味真的非常符合他贫民窟的出生,夸张得像是一个随时要上台表演的魔术师,时尚度基本靠脸完成。
看着他对自己过分戒备的样子,天海莉莉子不得不再一次感慨——
虽然长得一脸凶兽样,气场也十分强大,但中也这个人可爱根本不足以形容他,必须要用可可爱爱。
她看到中也的帽子上弯弯曲曲地粘了一根麻线,伸出手去。
“你干什么!”中也眉头紧皱,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靠近,活像是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天海莉莉子憋着笑说了句“别那么见外嘛”,然后取下了那条麻线。
刚才,她出其不意对中原中也使用了异能,【《装在套子里的人》,作者契科夫】,这个异能简洁明了朴实无华,并没有表现出原作对专职禁锢保守腐朽思想的嘲讽,直接将人装进了套子里,可随身携带。
应该是某种空间类型的异能,连使用者天海莉莉子本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中也的身上会出现一根属于套子的货真价实的麻线。
主要是想象力构建出来的画面太美,让人不忍卒视。
修长的手指捏着麻线的一端,在中原中也的面前晃了一下,随后松手,任由那根麻线慢悠悠地飘落。
中原中也暴躁的表情时晴时雨,最后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谢谢。
可可爱爱。
“不客气啊。”女人用一种过分放松的语气对中也说道,尾音轻飘飘地上扬,有一种温柔到近乎宠溺的亲和。
中原中也有理由怀疑,武装侦探社的招聘标准很大可能是精神不太正常的异能使用者,比如自杀爱好者太宰治,据说时刻表严谨到分秒的国木田独步,还有面前这个女人。
“听说这家食堂可以吃到山猪肉哦,”女人扬起了细长的眼尾:“一起尝尝啊,中也!”
……所以说这个女人到底为什么那么自来熟?!
凶神恶煞的港口Mafia干部拧着眉在原地站了几秒,看样子实在很想把整家店都掀翻,最终却还是按下了烦躁一脸僵硬地在她身侧坐下,桌上的酱油瓶上写着“瓢屋”两个字,大概是店名。
这家食堂的常客大多都是木工、水泥匠和搬运工,然而精致到头发丝的男人坐在烟火气十足的店里居然也毫无违和感,长得好看真是占优势。
只不过把整个店里的女服务生都引来殷勤招待了而已。
中也看起来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心烦意乱地露出了要杀人的表情,一瞥眼就看到了一旁看好戏似的女人,她“喂”了一声,好似一颗小石子落入了喧闹,转瞬消失不见,但她似乎并不在意,继续不轻不重地说道:“我说,这位小哥今晚可花了我八万,你们再看我可要收钱了。”
闻言至此,中原中也的周围出现了一圈诡异的真空地带。
天海莉莉子擅作主张地替两人点了豚骨拉面,随后一只手撑在了桌上,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说道:“你欠我一个人情。”
中原·横滨人情王·虽然看起来很凶但其实很好欺负·中也:“……你讲道理吗?”
天海莉莉子用无比真挚的眼神看他:“那我向大家大声宣布,中也你又自由了,单身可撩available?”
“年轻有为,身居跨国贸易集团高位……”天海莉莉子还在喋喋不休:“深得老板信任,深受下属爱戴……”
“喂喂。”中原中也发现周围已经有人循着声音看过来,不由地觉得额角青筋直跳,咬牙切齿地说道:“好,我知道了,欠你一个人情。”
天海莉莉子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诱捕麻雀的陷阱大概都比这个简单得多。
和智力水平无关,完全是因为中原中也是个正义感爆棚的老好人。
中原中也微微侧过头,看着这个行事乖张诡异毫无逻辑堪比太宰治的女人,她的目光落在了厨房对外上菜的窗口上,却又好似透过了这热火朝天门庭若市,投向了某个更加幽深辽远的地方。
只因为在大街上多看了她一眼,就被用异能强行带走。
中也若有所思地回顾着这荒诞的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突然好像咂摸出了一点不对——
虽然是大众食堂,但是确确实实,他们两个人是打算一起吃饭。
中也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两个人……
一男一女……
没有上司下属的关系……
中也的脑海之中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划过,火花带电轰隆隆地直响——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约会?
难道是因为初次见面的时候救了她的缘故?这年头的作家不知道都干什么去了,市面上流通的都是些情情爱爱的小说,动不动就坠入情网,一点道理都不讲。
等等,不讲道理?他刚才是不是说过天海莉莉子不讲道理?上一次救了她她想要送自己牛奶他没收,天海莉莉子的表情看起来特别难过,牛奶难道有什么特殊含义吗?这么说山猪肉是不是也有什么特殊含义?
难道,这个女人对他一见钟情了?!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虽然现在在港口Mafia重力使中原中也以不苟言笑出手狠辣著称,事业阻断了他的桃花,但是当年在雷钵街找他表白的小姑娘那是前赴后继人山人海。
怪不得她一见面就特别亲切地叫他“中也”,怪不得她借着拿麻线的借口故意制造身体接触的机会,怪不得她刚才还把自己周围试图靠近的女性全都没好脸色地打发走了。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唯一一个符合逻辑的答案——
这个女人果然爱上他了!
正巧这时天海莉莉子侧过头来,看到了表情崩坏的中也,不由疑惑地问道:“中也?你……怎么了?”
中也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们面前的酱油瓶,那个无辜受难的小瓶子摇摇晃晃地漂浮起来,在桌面上撒出了几滴酱油。
怎么了?他还能怎么了?难道单身久了他还能看谁都觉得眉清目秀了?
虽然这个女人长得是不错,尤其是嘴角的那一颗红色小痣,身材虽然比不上那些丰满尤物,但还算是尚可入眼,个子倒是比自己还高,不过他还处在生长期!
之前那个军/火走/私的大案做完以后,首领给他奖励的别墅是在哪儿来着?带不带院子?能不能养狗?看不看得见大海?
差点被自己制造的惊天巨浪兜头大懵的中原中也忽然在快要溺水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个女人是武装侦探社的!是敌人!
中原中也如释重负,忠孝仁义礼智信,他曾在港口Mafia的顶楼单膝下跪,向首领奉献出自己的满腔热血,发誓保护这个他不惜沦为奴隶也要维持的组织,成为首领的奴隶粉碎一切,他要让敌人谈虎色变,胆敢蔑视港口Mafia的人都会被残酷无比的重力所击溃。
所以他,不需要儿女私情。
那他要怎么向这个女人表达传递……等等,英国是不是有部戏剧叫《罗密欧与朱丽叶》来着?
他们点的豚骨拉面被端上桌来,天海莉莉子打开了木质的筷子,却发现中原中也还在凶神恶煞地和一瓶酱油较劲儿,于是主动抬手拍了他一下,没想到猝不及防的亲密接触差点让纯情的中原中也当场被点燃,升到半空中的酱油瓶“嘭”地砸落下来,在天海莉莉子的白色套装上留下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天海莉莉子微笑着看着他,伸出了两只手指。中也茫然地看着她,之间那透着浅粉色的双唇一张一合,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努力靠视觉辨认了一阵——
“Nowyouowwice.”(现在你欠我两次了)。
两次就两次吧。
中原中也敷衍地应承她,脸上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了累觉不爱这种复杂多层次的表情。
果然,横滨的和平还是要交给港口Mafia来维护,指望不靠谱的武装侦探社去保护普通市民,三天之内骨灰都被扬干净了。
瓢屋的拉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吃,大概是人的期望值过高总会失望的缘故,天海莉莉子拨弄了两口就没什么兴趣了,百无聊赖地一只手撑着下巴,好像连灵魂都一同升腾到了半空中,注视着这市井繁华。
“传闻这里曾经有一位常客,为了激励这家食堂资历最前、负责打杂跑腿的女服务生,不动声色地说出了许多花言巧语,还高声许诺将来若是出人头地了一定会娶对方为妻。”
中原中也听着她忽然讲起的故事,只是在听到“娶”这个字的时候,表情微妙地一僵。
“从女孩确信被爱之夜起,她便出落得越来越漂亮,渐渐具备了让那些眼高于顶的大学生也着迷的气质,她让他们荷包空空,骗走的钱一分也没有花在自己身上,而是分给了店里的其他女孩,后来她成了这家店的招牌西施。”
“然后,这个男人便不见了踪影。”
这个故事简直莫名其妙,起承转合大概只占了一半,好像人酒醉之后的呓语。
中原中也听着故事里的男人轻浮浪荡的举止,脑海中慢慢出现了一张欠揍的笑脸,于是便用十分嫌弃的语气询问道:“你说的这个男人,该不会是太宰吧。”
“他死了。”
“哦。”
天海莉莉子伸出食指,轻轻蹭了一下中原中也的手背,沾走了落在上面的一点酱汁,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浅浅地笑了起来:“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太宰不会死?”
明明那个男人,行走于悬崖边,脚下另一侧便是空濛之渊。
然而大家却都觉得他不会死。
真是奇怪。
瓢屋的西侧有一面墙,大概是效仿学校周围那些时髦小店的缘故,上面贴了很多拍立得和便利贴,大多都是肆无忌惮的情侣所到之处必撒狗粮的秀恩爱,在贴近桌边的位置,有一张拍立得,上面的男孩被店里的六名女服务生簇拥在中间,露出了开朗又清爽的笑。
今早天海莉莉子才见过他。
在公园的墓碑上。
而拍立得的下方,却写了一句并不相关的话——
“笑谈严肃的话题,故……”【1】
天海莉莉子伸手将照片从墙上取了下来,背后则写着——
未来小说家,笠井一。
这张照片上的他穿着校服内搭的白衬衫,风纪扣一丝不苟。
但却并没有挂着那条蓝宝石的领饰。
她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张拍立得,然后将之揣进了口袋里。
中原中也看着她这种明目张胆的盗窃行为欲言又止,却听到天海莉莉子用一种懒散到近乎冷漠的声音说道:“中也,下次见面一起喝酒吧。”
玩弄洋洋得意毫无悔意的恶德之人,我们应当举杯相庆。
【1】狂言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