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天海莉莉子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她将书页直接从中间翻开,目之所及出匆匆扫了两行,也不知道有没有往脑子里去,只见她慢悠悠地打了个呵欠,又将书册放回了书架上,眼中的无趣尚未褪去,便看向了小山初代,问道:“你有没有听过那个故事?”

小山初代先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后又问了一句:“什么故事?”

“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去参加自己祖母的葬礼,在葬礼上,妹妹见到了一个惊为天人的男人并且对他一见钟情,可惜女孩子的羞涩让她不敢上前索要联系方式。一个星期之后,双胞胎中的姐姐死去了,经过警方的调查,是妹妹杀死了姐姐,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小山初代脸色微白,像是被过于炽热的阳光照昏了头,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再次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为……为什么?”

天海莉莉子倚靠在了书架上,姿态放松又从容:“因为,她觉得如果举办葬礼的话,就会再一次见到那个男人了。”【1】

小山初代微微张了张嘴,额角有细细密密的汗珠渗了出来,像是一条被强行打捞上岸的鱼,她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天海莉莉子那双带着笑意的双眸,后知后觉地才开始狡辩:“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是吗?”天海莉莉子在她直白到近乎狠厉的视线中,依然保持着懒散的神色,她耸了耸肩:“我还以为是个很简单的故事呢,没想到畅销书小说家居然听不懂。”

小山初代的表情有点怪异,天海莉莉子的眼底始终有某种愉悦的笑意,言语明明没有任何的嘲讽的意味,在她耳中听起来却无比讽刺。

当一只吃饱了的猫抓到老鼠的时候,它会故意将老鼠放跑,任由老鼠在它编织出的迷宫里胡奔乱窜,最后迈着优雅的猫步,翕动着胡须,慢慢逼近。

“那么……”天海莉莉子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小山初代听见了猫爪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你在笠井一的葬礼上见到那个男人,感到开心吗?”

阳光透过书架的间隙投射下来,在地面上被切割成一条不规整的光斑,边缘高矮参差的书籍如同锯齿,天海莉莉子站在这道锯齿之间,落在她脚下的亮光被生硬地折断。

小山初代逆着光看向她,无论是作为同性还是一个出言不逊的对手,她都无比讨厌天海莉莉子此刻的游刃有余,那种无礼的目光好像要看穿人的灵魂。

她的目光渐渐集中在了天海莉莉子嘴角的那颗红色小痣上,不知为何,她仿佛从这过于女性化的特征上找到了某种力量源泉,小山初代慢慢直起了后背,不再故作楚楚可怜,少女如同绸缎一般的长发披散在白色长裙上,吹弹可破的肌肤光彩照人,举手投足间艺术品一般优雅精致给她沾染上了超出年龄的成熟色彩,那是一种不可侵犯的凌厉。

天海莉莉子看着她的转变,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猫玩弄老鼠,只用懒懒地伸出一只肉垫,按住它的尾巴。

猫与猫之间的相互缠斗,才会让它们彼此亮出锋利的爪子。

“能够再次与太宰先生相遇,确实让我感到惊喜。”小山初代抛去了那种矫揉造作的少女感,风情万种地撩拨了一下垂在耳侧的长发:“虽然我想说,这次重逢让我愿意不计代价如何,但是,你总不会想提出我为了和太宰先生再次相遇,从而杀死了我的同学这种荒谬的理论吧。”

小山初代双手怀抱在胸前,往身后的书架上一靠,以和天海莉莉子相似的姿态站立着,彼此之间形成一种无声的对峙:“虽然从事的是文学创作,但是写小说讲究逻辑,生硬地推动故事的发展只会令人反感。我可没有在笠井一家庭成员的葬礼上见过太宰先生,更不会像你故事里的那个妹妹一样愚蠢。”

“单纯出于好奇。”天海莉莉子以一种彬彬有礼的语气问道:“你说那位妹妹愚蠢,指的是她杀人,还是杀人之后被人发现?”

“我奉劝你不要和小说家玩弄文字游戏。”

“啊,抱歉,这是我的坏习惯。”天海莉莉子居然表情诚恳地道歉,但是紧随其后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太宰治的爱好是什么吗?”

“自杀。”小山初代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你要是因为知道这么点小事而沾沾自喜,我会觉得很无趣。”

“你误会了,那个男人青睐什么样的女人,和谁亲近,和我都没有任何关系,我并不把那个男人的赞赏当做某种荣耀徽章。”天海莉莉子懒懒散散地继续说道:“只是我觉得奇怪,一个被别人利用来杀害自己的人,和一条用来上吊的绳子,一把用来割腕的刀,到底有什么区别?”

小山初代的脸色随着她微扬的语调隐约有些发青。

“自杀爱好者与武士之刀的神秘爱恋,虽然我不感兴趣,说不定口味越来越复杂的读者会喜欢呢。”她的声音非常轻快,“毕竟,这才是那个男人存在的价值。”

天海莉莉子这句话无比晦涩,无比语焉不详,但是小山初代居然诡异地听懂了其中的含义——

她渴求与太宰治的再次相遇,并非出于爱恋钦慕那种浅薄的情绪,而是因为那个男人带给她了前所未有的体验,那种令人心惊的触感仿佛开拓了新世界的疆土,如有实质的黑暗侵袭过来黏腻、冰冷而无法逃脱。这种令人战栗的跳跃如同黄泉彼岸的妹妹在她耳边吟唱的音符,伴随着彼岸花的芬芳,令人陷入迷醉的昏暗。

没有一个作家会放弃这种如同落在心跳上的鼓点所带来的绮丽和迷幻。

她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在寻找那个男人,那是拥有着同样领饰的笠井一绝对无法带给她的如同怪谈一般的妖冶。

太宰治,是创作之火。

“不过,”天海莉莉子忽然摊开了双手,好似十分遗憾地说道:“前提是你能够写出来的话。”

被嘲讽和工具没什么两样也好,被指责为了小说创作无视他人的生命也好,小山初代没有任何一刻如同此时一般愤怒,她感觉到自己的四肢百骸正急速下坠如一个望不见底的深渊,头脑却恰恰相反如同火焰骤然点燃,绯红色从脖颈处爬满了整张脸,小说家的尊严不容践踏。

她看起来很想扑上去掐死天海莉莉子,却没想到被对方先发制人,“我劝你最好不要,我可不是那种打架靠抓头发的女人。”

她的忠告说得很认真,小山初代看着她那双眼睫浓密微微低垂的双眼,又一次想起了那个俊美的外国男人。

明明不一样,那个男人病弱、纤细、有着柔和的天使一般的笑容,恍惚又迷蒙的双眼透露出一种任人施为的脆弱感。

小山初代还记得,当他将那份精彩绝伦的手稿交给自己时她诚惶诚恐的问道:“真的可以吗?”

“没有关系哦。”他擦拭着大提琴琴弓,如同抚摸着挚爱之人的脸颊:“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虚伪、自私、毫无才华之人。”

小说家文思枯竭,没有比这个更加可怕的事,无论她如何刻画,《白夜》中的笠井一始终像是一幅无趣至极的画作,每一笔都精致细腻,但是平凑在一起的时候,却丑陋到没有灵魂。

她不会允许这样的作品顶着自己的名字出版。

这样的作品,也无法控制那个男人。

那位好心的俄罗斯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自称是自己的粉丝,洞悉自己的想法,愿意做自己的影子写手。

她如同一个在沙漠中行走了许久,眼前骤然出现一片大海的旅人,尽管知道海水会杀死自己,却依然忍不住地用起来止渴。

小山初代无法克制地将那个男人与眼前这个充满攻击力的女人重叠在一起,晃了晃,又分开。

天海莉莉子的手机发出震动的细响,她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内容,循着一路走去,最终在一个书架前站定,这一次她不再是随意地拨弄,而是目标明确地取下了一本书来。

书页在她指尖飞快划过,最终停滞不动。

书本的中间,夹着一张对折的白色纸页,那是笠井一的遗书。

如果有一天你决定去死,而有一样东西,你希望能够陪着自己一起下葬,却不希望自己的亲朋好友发现里面的内容,你会将它放在哪里。

笠井一选择了公共图书馆里,自己最喜欢的一本小说。

因为这个梦想是成为小说家的男人,阅读是他摆脱孤独的唯一途径。

【陌生人:

展信安。

希望您不要被来自黄泉另一头的问候所吓到,我只不过是想要讲述一个传奇的故事,对您并没有恶意。

我从小的梦想,便是成为一名小说家,因为我的老师曾经告诉过我,笔下的世界是你在偌大世界唯一可以完全拥有的安身之所。说起来,我的这位老师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呢,但是为了不给他多添困扰,请允许我在此按下不表。

当你在书中看到自己与作家思想共通之处时,想必会欣喜万分,文字让我们短暂的生命得以延长,给予了在孤独中行走害羞的我们一方容身之所,这方仅属于我和作者的天地之中承载了我们千千万万的情绪起伏,凝结成无数个细碎的瞬间,闪耀着星空一般的光辉。

——我曾经是这样以为,因为这个世界的存在对我来说,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如果有一天,你自以为值得称颂的一切从中获得的喜悦,无法挽留从而难以避免的悲伤,无可理喻的悲凉带来的怒发冲冠,早已被他人写就,你会如何定义自己的存在?

我在最新出版的一本小说里,读到了我的一生,破解了一直困扰我的一个难题,它并不是为何我忽然迷恋上了跳远,而是我为何会忽然放弃写小说。

梦想这个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或许随着年岁渐长而渐渐向现实妥协。

但是我还没有到那个程度。

然而当我再次提笔,却发现自己并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相反,我勃发的创作欲如同喷涌的泉水汩汩而出,可是,白昼与黑夜交替之时,它们全都湮灭,当破晓之时,我又一次变成了一个运动神经发达头脑简单的傻瓜。一次次的尝试,越努力,越痛苦,我终于绝望了。

我在那一刻根本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相信上帝,因为我根本无法原谅摆弄我一生的那个人。

她在书中这样写道——

“或许是阳光突然从云层后面探头看了一下,又躲到雨云背后去了,于是一切又在我眼睛里黯然失色;或许是我未来的整个前景在我眼前如此凄凉地一闪,于是我看到了我现在的光景,即过了整整十五年变老以后的模样,还是在那个房间里……

那是足足一分钟的欣悦啊!这难道还不够一个人受用整整一辈子吗?”【2】

这便是她为我预设的结局。

我并不害怕。

邪神,我将以死神来战胜你。

我秉持着胜利者的姿态从月台上一跃而下,在原本的小说中,有这样一副场景——

“她蓦地一震,冲出我的怀抱,迎着他飞奔过去!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就像遭到雷殛一般。但她刚向年轻人伸出一只手,刚投入他的怀抱,忽然又向我转过身来,像一阵风、一道电光似的出现在我跟前,我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她就用两条胳臂搂住我的脖子,紧紧地、热烈地吻了我一下。接着,她一句话也不说,重又跑到年轻人身旁,拉住他的双手,带着他走了。”

死亡才是我唯一确定的事。

笠井一绝笔】

天海莉莉子读完了那封遗书,便将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将那本书放回了原位,书的书脊上写着四个字——

《狂言之神》

她一抬头看见正全身上下止不住发抖的小山初代,不由地轻声笑了起来:“别露出那副表情嘛,你又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你胡说——”小山初代僵硬的脖颈像是老旧的机器人,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他明明是自杀。”

天海莉莉子面对她直勾勾的眼神,却并没有纠缠的兴趣,“好吧,如果你是这么觉得的话。”

小山初代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僵硬苍冷:“本来就是!”

“你到底是在害怕自己杀了人?”天海莉莉子懒洋洋地抬起了眼皮,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调反问道:“还是在担心自己的异能失效?”

少女的眼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和错愕。

“这场聊天还算愉快,所以我透露给你一个小秘密怎么样?”天海莉莉子双手插兜,身体微微前倾,和小山初代构成了一个极其亲密的角度,她的眼睛里仿佛跳动着一团冰冷的火焰:“虽然从来没有尝试过,但是那个男人喜欢的自杀方式,其实是跳楼。”

她的半张脸沉浸在了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

小山初代却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向了窗外。

在横滨,无论从什么角度,只要抬头就能看到那幢最高的建筑,它的外立面闪耀着银色的光辉,如同一把利刃直插天际。

小山初代的唇角闪过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她在这个时候忽然向前轻轻迈出了一步,两个人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周围的一切晕散成了看不清的色块,“你想带我回武装侦探社吗?以死屋之鼠漏网之鱼的名义,天、海、小、姐?”

“不,我对此毫无兴趣。”面对突如其来的逼近,天海莉莉子依然维持着从容不迫的姿态:“毕竟你这个蠢货至今都不肯面对……”

小山初代半张脸沉浸在了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她仿佛听到了自己脑海中发出的尖锐又疯狂的声音,像是挣脱深渊的怪兽发出的疯狂嚎叫。

天海莉莉子的笑容渐渐扩大,露出一种近似孩子一般天真又无辜的恶意,她放缓的语调如同凌迟一般揭露了事情的真相:“你只是一个没有异能的普通人而已。”

小山初代的瞳孔骤然缩紧,透过落地窗照射进来的刺目阳光定格在了她的眼眸深处。

她的声音温柔得如同耳边低语——

“真正拥有蓝宝石领饰的人,是小山和子。”

【1】这个故事的出处我不记得了,如有知晓请告知。

【2】“或许是……受用整整一辈子”,“她蓦地一震……带着他走了”,《白夜》陀思妥耶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