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身边,你能看见星星。”【1】
勃朗希·德·康明曾经对人这样说过,那是一个来自圣彼得堡的教书匠,他在一夜之间赢了二十万法郎,然后被她带去了巴黎,他在那里只呆了三个星期,而她花光了他所有的钱。
她站在自己的寓所的楼梯之上,从高处俯望下去,今晚也是一次奢华的舞会,前来参加的都是粗俗不堪的商人、举止粗鲁厚颜无耻的小军官,以及渺小卑鄙的末流文人和记者,他们来的时候穿着时髦的燕尾服,戴奶黄色的手套,傲慢自大,目空一切。
日子就这样在香槟酒的气味中被无限拉长,如同杯中的泡沫一样昙花一现,那个名叫的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的教书匠曾经说过:“你——真——叫——人——讨——厌!”
是啊,真讨厌。
那个教书匠的钱是玩俄罗斯轮/盘赌赢的,一颗小球在红黑相间的轮/盘上转动,当落在“零“上的时候,台上无论下了多少注,通通归庄家吃尽,但若是赌徒事先把注压在了零上,那么就可以获得三十五倍的赔钱。
三十六分之一的机会。
而她不需要这样辛苦,只要她开口,就可以从被命运之神眷顾的男人手里轻松拿走他所有的钱。
她永远是俄罗斯□□的“零”。
直到那一天,勃朗希·德·康明收到了一张无人署名的字条,上面这样写着——
【黑的反义语是白,但白的反义语却是红,红的反义语是黑。】
奇奇怪怪的论调。
她将字条随手丢在了一边,再一次投入了毫无节制的纵情享乐之中。
这个世界对她而言,一直都是如此呆板单调,枯燥乏味。
纸条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过于炎热的空气和灿烂的光线总会让人觉得厌烦,好像无聊被无限拉长,香槟失去了甜味,五感失去了嗅觉,生活失去了意义。
第二张字条上这样写着——
【花的反义语……应该是这世上最不像花的东西才对。
所以是……等等,搞什么嘛,是女人对吧?
顺带一问,女人的同义词是什么?
内脏。】
虽然大概率只是某个想要引人注意哗众取宠的家伙,但是事情好像变得有趣起来。
第三张字条是在一个深夜出现的,接连三天的宿醉早已让勃朗希·德·康明的意识模糊不清,她就好似一脚踩在了云端之上,她那华丽奢靡的寓所全都被淹没在了朦胧的烟雾背后,花朵失去了芬芳,一万六千法郎买来的骏马像是在森林里被拿来射杀的麋鹿,天空中的月亮如同掉在地上的糕点,四顾茫然。
这一次字条上的内容很短——
【罪的反义语是什么】
是罚。
当这个想法从她的脑海中掠过之时,勃朗希·德·康明骤然清醒了过来,周围的一切在迅速褪色,世界变成了黑白的模样,那些汲汲营营所追求的一切失去了意义,人在一个没有意义的世界中会感到疏离,时间、空间这些丈量世界的维度会失去意义。
然而触发这一切的锚点,却是如此迷惑不清且毫无意义。
勃朗希·德·康明第一次尝试追溯自己的过去,却发现一切都是从三个星期前的圣彼得堡开始的,她即将要嫁给一位将军,因为这位将军会从他年迈的姑妈那里继承一笔价值不菲的财产,人们说她先是跟一个意大利人来到了圣彼得堡,和一个姓巴尔贝里尼的公爵,他们出入香车宝马,直到有一天她输了一大笔钱,她的公爵不知所踪,旅馆里欠下了惊人的账单,她在旅馆中嚎啕大哭,呼天抢地,直到后来她结识了一位波兰的伯爵,她再一次高声大笑,举止无拘无束。
别人叙述中的自己,就这样成为了真实的自己。
勃朗希·德·康明就这样,在一片虚无之中度过了漫长的日子,那里没有可以计量时间的标志,没有丈量空间的尺度,传奇一般的过去也被渐渐抛诸脑后,仿佛冷眼旁观别人的故事。
而思维、感官、意识再一次清晰起来,是从遇见那个男人时开始的。
对于她的突然出现,房间里的两个人显然都无比诧异,最先朝她进攻过来的是那个戴着黑色礼帽的少年,明明看起来体型单薄而瘦弱,却有着无比强大的爆发力和足以压制一切的破坏力。
“中也。”
那个男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制止住了少年的攻势。
但少年依然以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不屑的语气询问道:“你是谁?”
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勃朗希·德·康明。”
这或许也并不是她的名字,有人说过,她曾经姓谢尔玛,或者,普拉赛。
一道瘦削的身形从宽大的办公桌后站起,倒影伴随着绝无仅有的古董烛台上的焰火轻轻晃动了一下,男人慢慢走到了她的面前,比起那个少年过分警惕好似随时会冲上来把她捏碎的样子,实在是放松得过分。
黑色微卷的蓬松短发,精致又清秀的五官,好似毫无威胁性却让人忍不住惧怕的气场,他的眼尾微妙地弯了弯,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抬手抚上了勃朗希·德·康明的脸颊,微凉的指腹轻轻摩挲过过于白皙的肌肤,他微笑了起来,仿佛有些感慨地说道:“这就是‘书’的力量吗?”
勃朗希·德·康明在空无之中行走了太久,久到她身上仿佛与神俱来的性感、魅惑、不屑一顾全都消失无踪,她又变成了一个未经世事打磨,无法对他人感同身受的崭新而懵懂的灵魂。
她打量着这间完全被笼罩在死气沉沉的气氛之下,毫无生气可言的房间,地板和天花板都是清一色的黑,简直比死人居住的棺材还要更加沉闷。
在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其中的一面墙通了电之后,会是整整一面可以眺望横滨全貌的落地窗。
勃朗希·德·康明歪着头,问出了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问题:“你被困在这座牢笼之中了吗?”
这便是他们的初次相遇,从此之后,勃朗希·德·康明的世界,再也没有见到过星星。
【1】勃朗希·德·康明是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赌徒》中的角色,原型是他的情妇,一位女骑士,他在自己第一任妻子病重期间跑到了欧洲和情妇纵情享乐,后来生活穷困潦倒,他雇请了一位速记员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口述了这部作品,(太宰治也有这个习惯),这位速记员后来成为了他的第二任妻子。
【2】文中出现的引用部分出自《人间失格》,这部同人我写的实在太过私人化,所以直接揭晓方便理解,大庭叶藏出自《人间失格》,其中提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而笠井一出自《狂言之神》,里面出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提到了“为何选择缢死的方式?不是模仿斯塔夫罗钦。不,说不定,真是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懂缢死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