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天总是格外阴沉。
唐心在车窗上看向窗外,只见乌云纠结翻滚在一起,黑压压倾轧了整座沉默的城市,似要将这座城一口口缓慢地蚕食。
她隔着几净的车窗,看着钟亦和看门的门卫老大爷有说有笑,便笑逐颜开起来。
这一笑,如春风拂面,又如柳暗花明。
在阴郁的天气里,如一道光,点亮了死气沉沉的一切。
竟看得令她也不自觉嘴角上扬,虽然并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而高兴。
钟亦很快折返回来,从容不迫地迈着长腿来到她身旁,替她开了车门,眼角依旧带着意朗然的笑:“走吧,大爷记性不错,居然还记得我,放我们进去了。我都毕业七年多,快要八年了。”
唐心下了车,由衷地附和:“可能是因为你那时候太耀眼了。”
“耀眼?并没有吧,可能我带了学生证,他才记得我的。”钟亦将胸前的学生证举到她面前,照片上是他十六岁时清隽的样子,眉目间都蕴含着温润的水泽,令人想起春雨润湿的湖光山影,“认得出这是我吗?”
当然认得出啊。就算过了几十年,你容貌大改,在茫茫人海里,我也能将你一眼认出。
因为我记得你最温柔的眉眼,而你的身上闪着光。
可是这些,唐心统统都不能说,只能报以始终如一的笑意:“当然,你没有怎么变。”
可惜你却不能认出那个羞涩、不敢看别人眼睛说话的瘦小的小姑娘,曾经在你视野以外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跟随你的步伐。
那是我。
钟亦在前带着她穿过斑驳的铁门时,守门的老大爷佝偻着脊背,微微颔首,朝唐心报以微笑。
那一瞬间,唐心忽然感到了一阵力不从心的悲哀。
她从老大爷的眼里读出了,老大爷是认得她的,才和她微笑着打招呼。
连他也记得她的脸,即便这么多年来她变了许多。
但偏偏钟亦,却从初见时就对她毫无印象。
那如今的她要多努力,才能让钟亦开始喜欢她呢?
太难了,真是太难了。
***
今天是周日,平素熙熙攘攘的学校没有追逐打闹的学生,难得一见的清冷。
钟亦已经提前和他的班主任打好招呼。只不过他的班主任忙着批月考卷,说是批完就给他打电话。
恰好唐心告诉钟亦,昨日无意间看见“沈之予”名字的事,并且从校网上的报道得知,沈之予成名后曾向学校捐赠了一批画,被装裱在学校不同的角落,她也想去看看。
两人便决定先去校园东北角的大礼堂,因为据校网说,那里有沈之予的一幅画。
他们步入操场时,正值寒风渐起。
主席台上的五星红旗,被呼啸着的寒风撕扯得猎猎作响,让唐心回忆起钟亦那时在主席台上升旗时,她都会心地暗自埋怨站在她前面的女生长得太人高马大,让她不由得铆足了劲蹦起来去看钟亦升旗的模样。
那时候巡逻的班主任老黄便会一巴掌拍到她的后脑勺上,呵斥她:“唐心,你脚底生了弹簧还是被蜜蜂蛰了?老老实实站着,跳什么跳?想要我们班被扣纪律分是不是?”
她那时候受了委屈也不敢说什么,只得憋屈地停下来,只不过还是忍不住踮着脚尖去努力往上看。
可惜看到的还是前排女生的脑袋瓜,严严实实遮盖了钟亦。
所以两年以来,尽管他多次当上了升旗手,她却没有一次看过他升旗是什么样子。
钟亦看着她的目光在飞扬的旗帜上停顿了很久,不由也停下脚步来,抬头看着那面旗帜:“怎么了?”
“高中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当过一次升旗手。尽管那个时候,我很想站在主席台上。”
“当然啦,学生时期总把这件事当成无上的荣耀。但其实没有意义,只不过是老师嘴里虚无缥缈的荣誉。”
“有意义,当然有意义。”唐心转头看向钟亦,“如果我那个时候站在更高一点的地方,也许就能被人看见。”
也许就能被你看见。
钟亦看着唐心的脸上出现渴慕的神情,不由一愣。
“如果那个时候能被看见,也许结局就不一样吧。”她叹息了一句,似乎只是自问自答,“可毕竟都过去了。”
钟亦梗了很久,想要同她说几句什么时,唐心已经先于他走向东北处伫立的大礼堂了。
传说S市三中的礼堂是仿造欧洲巴洛克风格的大教堂设计的,因为三中的旧址就是抗战时的一个教堂。抗日战争时,有位好心的老牧师曾用教堂作为国际安全区接济了不少难民。
为了纪念他,三中有意也将礼堂仿照那时教堂的样子。
一般各种大型主持活动和讲座,都会在大礼堂举行。
钟亦跟随着唐心熟门熟路地走进礼堂的大门,却不幸又遇到了一位恪尽职守的守门人,是位上了年纪带着烟嗓的大妈:“你们什么人?今天周日,大礼堂不开。”
钟亦又举着学生证给大妈看,仿佛那是一块免死金牌,谁看了谁都得让道:“阿姨,是这个样子的,我们是校友,想回学校角角落落都走走看看。”
大妈登时就怒了:“谁是你阿姨!我比你妈还年轻着呢!”
唐心立刻将钢铁直男钟亦拖离战场,放柔了声和大妈赔不是:“这位姐姐,你别听他的话,他瞎,有眼不识珠,看不出您动人的美貌。”
大妈怒意消退,冷哼了一声:“少来套近乎。不开就是不开,管你们是校友还是天王老子。”
果然每个守门人都不是好惹的。
如此局面,唐心只能继续靠瞎话解决:“是这样的,我们听说大礼堂有些地方已经有点年久失修了,需要捐款修葺。我们今天来就是特意来看看磨损的情况,看看大概需要多少支出。”
“那你们明天走程序,去找校长说了再让人带过来。”大妈软硬不吃,“光听一张小嘴叭叭叭的,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这不是刚好明天我们都要上班,也不能来学校吗?”唐心掏出自己的名片,又使了个眼色给钟亦,“我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绝不骗人。”
钟亦愣了一会,才明白唐心的意思,也掏出名片递给大妈:“对对对,我是医生,绝不骗人。”
大妈看了一眼二人的名片,似乎对钟亦的那张更有兴趣:“牙医啊?最近我这牙是有点问题了……”
老实人钟亦没有听懂大妈的暗示,唐心给他使了个眼色,替他赶紧抢答:“那您去他诊所,他到时候给您打五折。您看这门?”
“小伙子,到时候别赖账!”
大妈当即将钥匙抛向二人,所幸钟亦眼疾手快,稳稳接在了手中。
***
钟亦打开了礼堂门,却看唐心一直偷偷在笑,便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笑什么呢?”
“钟医生,你还挺好用的。”
钟亦听到“好用”两个字,扬起了眉:“好像我妈妈经常也用‘好用’这个词夸我家的扫地机器人。”
唐心笑弯了眉眼,抚了抚他的胸口,开始狂吹彩虹屁:“没有没有,我口误,我口误!现在在我心里,钟医生你就是行走的杰克苏,宇宙无敌第一帅,才不是什么工具人!”
钟亦看着笑靥如花的唐心,蓦地放慢了脚步。
唐心或许是太快乐了,没有留意到她僭越的举动,只是很快走向舞台旁矗立的几根柱子。
因为那是最有可能挂着沈之予画的地方。
钟亦却沉默着不再挪动着步伐,只是静悄悄地看着唐心一步一步走向礼堂正中央的舞台。
如今她已将顺直的黑色秀发烫成大波浪型的;而不是像那时一样将秀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就像她脑袋上的一个活泼的逗号,随着她行走而一蹦一跳。
可在他的眼里,穿着鱼尾裙的唐心渐渐变成了那个扎着马尾辫,穿着浆洗发白校服的小姑娘,紧抿着唇,挺直单薄的脊背,倔强地一步步走向舞台。
而他又往身后望去。
他依稀看见八年前,尤是青葱少年的小鲜肉钟亦正端坐在控制室里,看着那个倔强走向舞台的小姑娘,为她投射下一束灯光,正打在她瘦削的背影上。
他们本是两条笔直而并无交集的平行线。
但命运让他这条平行线些微地朝她偏移了一寸。
所以八年前,他们在这里交汇。
***
他们的相识,其实源于一个本不该发生的错误。而错误的源头,就在于钟亦的哥哥——钟逾。
钟亦一直认为自己的高中时光是平平无奇的并不耀眼,因为他身边永远有一位更光彩夺目的哥哥。
但如果让他用一个词来形容钟逾,那他只想用“狗比”这个词。
钟逾从小到大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活得轻松却收获颇丰,上课睡觉不用听课也能名列前茅的人。
但更要命的是,钟逾性格张扬,凡事都要争强好胜。只要是他看上的东西,他用尽任何手段都要据为己有,绝不会给旁人一丝一毫的机会。
钟逾的争强好胜本与钟亦的无欲无求井水不犯河水,毕竟钟亦一向都很佛,对哥哥眼里那些至关重要的荣誉也压根没有兴趣,二人感情也很是不错。
高中时期的女生目光都很独特,不喜欢钟亦这种温柔含蓄型的,倒都对钟逾这种动不动喜欢顶撞老师,却又稳坐年级第一的桀骜不驯型别有青睐。
所以钟亦唯一源于哥哥的日常烦恼,就是被那些女生围堵着狂塞给他哥的情书。
主要是他哥走惯了酷炫狂霸拽的路线,一向用鼻孔看人,还不等那些女生递情书就把她们都骂走了。
但钟亦对谁都和颜悦色,来者不拒地照单全收,还勤勤恳恳地将情书转交给狗比哥哥。
但唐心的事倒和情书完全扯不上关系。
钟亦也不知道那一天,身为理科班第一的钟逾,狗比脑袋里怎么会突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钟逾那时只是躺在家里的贵妃椅上,懒洋洋地撑着头,将铺在面前的一张张情书折成纸飞机抛向正在削苹果的钟亦,一本正经地向他宣告:“老徐让我代表学校去参加演讲比赛。我想了想,答应了他。”
老徐就是他们当时的班主任兼全年级语文组长,也是后来带余莺的班主任。
“噢,那你去呗。”钟亦就是那么佛,对这些事一向不怎么关心,“加油,哥,我看好你哟。”
“喂,阿亦,你认不认识高一一个叫唐心的?”
“不认识?算了,不要紧。”
钟逾语焉不详地回他。
那时钟亦只以为唐心不过是钟逾的小迷妹。
他绝不会想到,他以后会对这个名字没齿难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