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4个秘密

“老徐,不是我说,这事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老黄,当时和你商量了,你也没反对啊。钟逾的排练我们上周也都看过了,很完美。派他去,胜算很大。比赛就下个月了,临时换人,你说还可能不可能?”

“是,我当时是答应了。可是我能不能反悔一次?她是我学生,你不心疼,我心疼。”

“她找你吵了?”

“我倒宁愿她找我吵。可她听了我把她的稿子给了你,一声不吭就低下头走了。她是一个疼了也不懂得哭不懂得叫的孩子,可是这不代表她心里不难过。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有多沮丧?”

“老黄,你要为大局考虑。你都说了,她平常性子内向、害羞,上了台绝对怯场,她不合适去比赛。钟逾是见过大场面的,镇得住场子。三中向来被诟病重理轻文,我们要靠这个演讲比赛扳回一局。”

“那为什么她就一定做不到?我们还有时间,我可以帮助她练习。就算今天她没有这个胆子站在台上落落大方地演讲,不代表下个月她就做不到。什么是大局?为了所谓的一个荣誉,我们就要牺牲一个孩子的执着与热爱,这就是大局?”

“老黄,你冷静点。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的够多了!我现在不想听……”

“你不想听也得听!为什么不选她去,你心里不早就清楚!她为什么进不了火箭班,你不也清楚!你不要以为我不带高一,我就对高一的事一无所知。”

“你又想扯什么!我们现在说的是演讲比赛……”

“她初一的时候,眼睁睁看她爸家暴,误杀了她妈。她在法庭上做了证人,帮法官定了她爸的罪,判了无期。她当年不是成绩不够,只是因为火箭班的家长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和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做同学。以前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张口闭口谈什么‘真实与谎言’,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16岁的唐心站在老徐的办公室门口,木愣愣地看着紧闭的乳白大门,蜷起的手指顿在空中,始终都没有敲响那扇门。

在那天看了钟逾的演讲后,她再没睡过一个好觉。初时是失眠,然后是没完没了的噩梦。

她终于决定去找老徐争取一下。不争取上台,至少让老徐将她的稿子还给她。

可在办公室的门口,她听到的真相,却足以让她心碎。

一个杀人犯父亲,竟成为了她的原罪。

她怔愣了许久,耳边源源不断的争吵声都被风声带到她听不见的地方。明明已经是初春了,但她却如坠冰窖,冷得浑身颤栗不止。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她回转过头,见有人朝她跑来。

准确的说,是两个人。

有一个,还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平素斯斯文文的钟亦此时却判若两人,黑发凌乱,双眼喷火,右手紧握成拳,青筋暴出,左手硬拽着钟逾的衣领,将他连拖带拽地硬拉了一路,大步流星走向唐心面前的办公室。

他和钟逾身上都挂了彩,不过钟逾身上的伤比他重。钟亦一路走,手间的血迹就一路流淌,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像鲜妍的落梅坠地。

唐心不想让他看见她狼狈的样子,便在他走近门时,背转过身,假装只是不经意路过。

她慢腾腾背离他们挪向了几步,便听见钟逾破口大骂:“钟亦你个神经病!你他妈把手给老子放开!你他妈还记不记得你姓钟了,你他妈还记不记得我是你哥了!你个胳膊肘向外拐的叛徒!”

“就是因为你是我哥,我才揍你。”钟亦冷然道,“要是别人做这种龌龊事,揍他们我都嫌脏了我的手。”

“我艹,钟亦你他妈说的是人话吗?”

钟亦不再搭理他,而是敲了办公室的门几下,不等老徐的回应,一下就踢开了门,将钟逾甩了进去。

老徐和老黄看着头破血流的钟逾,明显受到惊吓,扑腾一下双双站起身来,看着仿佛走火入魔、浑身带着狠戾的钟亦,面面相觑,彼此的目光里都写着“钟亦他是不是疯了?”

“徐老师,黄老师。”钟亦不温不火地开口,“我哥他说他不想参加演讲比赛了。”

“放屁,老子没有!”钟逾跌跌撞撞站起来,狠狠剜了钟亦一眼,“徐老师,钟亦他血口喷人,他还打我!”

“对,我打你怎么着了?想让徐老师叫家长啊,那样最好,让爸妈来看看你这副臭德性。”钟亦重重捶了钟逾的胸口一记,声声质问,掷地有声,“你有脑子有手,你要参加演讲比赛,可以啊,你自己动手写啊。你欺负一个小姑娘算怎么回事?你们这一群大男人,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小姑娘,又算怎么一回事?不问自取是为贼,你们做贼做得很心安理得吗?”

“钟亦,注意你和老师说话的态度。”

“态度?”钟亦冷笑了一声,“老子一辈子都被你们教着讲文明、有礼貌,所以我从不骂人,也从不说脏话。今天第一次才发现,原来骂脏话他妈这么爽。你们这群憨逼,欺负一个小姑娘,真他妈操蛋!”

钟逾见老徐脸黑如炭,立刻将钟亦往外拉:“你真他妈疯球了。快出去,别说了。”

钟亦却反推开钟逾,义正言辞拍着老徐的桌子,将他的茶杯震得猛跳了几下:“有什么想罚老子的,老徐你随意。什么三好学生、优秀干部、保送资格,老子统统都不需要。老子不是钟逾,也不是你们,把荣誉看得比你们的良心还重。”

……

坐在图书馆门口台阶上一手支颐的的唐心忽见一只熟悉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陷入回忆的唐心,恍如隔梦,看着钟亦迈着长腿,走到她身旁,和她并肩坐在冰凉如水的台阶上:“不是说好在学校门口等我的?害我一阵好找。”

“忽然记起了沈之予还有一幅画在图书馆,可惜今天图书馆不开,看不到了。”

“啊,不开啊?”

两个人都静默地不再说话,彼此都想起了一些心里记挂已久的事。

一阵微风吹拂,将钟亦的刘海吹得轻轻凹陷,也将唐心的长发吹得凌乱。

唐心闻见了他身上被风吹来的沉木香,忽然想起了什么,心砰砰猛然跳动起来——

原来电梯里的香水味,是他留下的。

“老徐说,余莺高考那天死活不愿意去考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他也不认识沈之予。”风声渐止后,钟亦终于开口,“对不起,好像并不能帮到你什么。”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应该是我说谢谢。谢谢你,钟医生。”

谢谢你,一直以来,像一个骑士一样默默地守护我,让我对这个世界,不至于如此绝望。

“十二点了耶。”钟亦抬手看了看腕表,“走么?请你吃东西。”

“应该是我请你才对。”唐心点开手机上的“大众点评”,开始搜寻附近的高档餐厅,“你爱吃什么菜?法餐,意大利菜,还是……”

“噢,亲爱的唐心小姐,”钟亦用夸张的翻译腔和她道,“可千万不要再喂我西餐了。留学的那几年,我都快吃吐了,你听我说,什么样的鹅肝都比不上祖国的一碗红烧肉。”

他站起身来,一手背在身后,弯下腰来,向唐心伸出修长光洁的手,宛如一位绅士在向她邀舞:“跟我走吧,绝不会卖了你的,放心。不过那里不好停车,我们要坐公交车过去。”

坐在台阶的唐心面对钟亦的邀约,有些受宠若惊,迟疑着看向他。

他的瞳孔里荡漾着温柔的波澜,配合着他温润的声音,让她轻易沦陷。

不等她的回应,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强硬起来,轻轻圈住她纤细的手腕,轻微用力,将她整个人带了起来:“没有出声,我就当你答应我了。放心,绝不让你失望,Mylady。”

***

“从这里坐35路,坐3站就到。”钟亦紧盯着公交站牌,找到了35路的信息,“啊,涨价了,以前只要1块钱,现在要2块了。”

他没听见唐心出声,便奇怪地转过身去。

却见唐心站在公交站台的长椅旁,不知道在全神贯注地看什么。

于是他也走过去看个究竟。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他看见了悬挂在长椅上方的一个硬币箱。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盒子,中央贴了一张备注,上面尽是稚嫩的字迹——

“这是一个温暖的盒子。如果您发现身上少了一枚硬币,取出你所需要的,接受一份来自陌生人的温暖。如果您发现身上多了一枚硬币,把它放进盒子里,传送一份来自心底的正能量。”

往盒子里看去,果然有几枚零星的硬币。

悬挂木盒的线绳似乎有些松动,木盒一边有点摇摆不定。

唐心将腕间系发的发绳褪下来,正用发绳将木盒加固。

钟亦于是想起初识唐心的第一眼。

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黄昏,一朵朵绚丽的玫瑰云漂浮在粉红色的天空上,如梦似幻。

单肩背着书包的钟亦,正拎着他昨日悉心做好的硬币盒,走向校门口的公交车站。

本来他去年高一的时候,就在车站挂了一个硬币盒。不知道哪个兔崽子良心被狗吃了,昨天把硬币盒给偷了。

虽然钟逾三番两次嘲笑钟亦做这种东西是无用功,但钟亦在这种事上有无穷无尽的固执,一如钟逾对那些荣誉的固执。

所以他立刻补做了一个硬币盒,想趁放学的时候放上。

但令他惊讶的是,在离车站十步远的地方,他看见了一个女孩,紧抿着唇,一丝不苟地将一个硬币盒紧紧栓在了站台的栅条上。

女孩有些瘦弱,细弱的手用足了好几次力,才将木盒栓牢。

拴好了木盒的女孩虔诚望着木盒,良久才从兜里掏出1枚硬币,将硬币投入到里面。

与女孩擦肩而过的时候,钟亦有想叫住她的冲动,但话还没出口,便被半路杀出的一个不知名女生拦住了去路:“请问,您是钟亦学长吗?”

钟亦的目光只停留在瘦小的女孩身上,没有搭理突然出现的女生。

女孩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也下意识朝他们这边望过来。

“学长,这是我的情书,麻烦您转交给钟逾学长。”

突然出现的女生见钟亦似乎心不在焉,将情书塞进钟亦的校服口袋,便羞涩地逃之夭夭。

钟亦没注意那个来递情书的女生干了什么,只是和挂木盒的女孩遥遥隔着人流,四目相对。

她很快收回目光,转过头,背对他越走越远,疾步消失在人海里。

残阳如血下的惊鸿一瞥,他记住了她眼角那粒胭脂痣,不偏不倚落在他心间,扎上了根,开始生根发芽。

很久的后来,阿婆终于在他口里撬出这事时,只是用手指点着他的胸口道:“阿亦,你那时,凡心动。”

是的。

就像在出国后,他无数次躺在伦敦的海德公园的草坪上,眺望着天空上玫瑰色的彩云,想起那个初遇的黄昏时,也不得不承认——

他对她,钟意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