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好木盒的唐心环顾了一下木盒,确认木盒的四角都固定好了后,拎起放在站台长椅上的Yuzefi手包,拉开拉链翻了一阵,怅然若失地抬起头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带现金的习惯了,更别提硬币了。
钟亦却心领神会,从口袋里翻出一枚硬币,替她投到硬币盒里。
“没想到现在都用支付宝了,这个硬币盒还在这里。我以为,大家都已经不需要它了。以前,”钟亦指了指车站前方,“那里还有一个报刊亭。我放学了就在那里问老板买邮票,然后贴在写好的信上,再走到再前面的邮筒里,把信寄走。”
“报刊亭没有了,邮筒没有了,我也不再写信了。我回国以后,常常觉得,有时候,这个时代走得有点太快了,快得让我有点不想跟上它的步伐。”
面对钟亦的感慨,唐心抬手掸了掸木盒上的灰尘,心想:其实每个人都是念旧的。
回忆就像钱钟书所说的一座围城,人们一边不想被回忆困住,一边却又忍不住抓住那些旧日时光,用它们驱散现实世界的寒凉。
“所以这就是它留在这里的意义。”唐心转过头来,向钟亦莞尔,“给那些被时代落下的人,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
钟亦心蓦然一动,好像被呼啸的时光又拉回那个绚丽的黄昏,她向他抬眸浅笑。
一切变了,却又未曾改变。
“啊,车来了!”唐心未留意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经意拉起他的手腕,带他一起奔向停驻在他们面前的35路公交车,“快一点,车来了,钟医生!”
腕上传来一阵柔软温暖的触感。
钟亦先是一怔,心情却奇异地轻快起来,忍不住扬起唇角,与她一路迎风小跑起来。
上车后,两人找了空位坐下。
在车开启的一刹,唐心从窗边望出去,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兴奋地摇了摇钟亦的肩:“钟医生,你看!”
钟亦偏过脸,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
站台上,一位老婆婆阅读了硬币盒上写的注释后,伸出手,颤巍巍地从硬币盒里掏出一枚他们刚投下的硬币。
“果然呢,是有意义的。”唐心低声说,绽出柔柔的笑意,捎带着那颗眼角的胭脂痣也跟着她弯起的眼睛,俏皮跳动了几下。
钟亦也笑笑。
可笑了没多久,他一下呆住,低咒了一声:“我去!”
“怎么了,钟医生?”
“我刚刚忘记仔细看了……投进去的好像是英镑,不是人民币……”
唐心:……
***
“3号桌,小笼包两屉,鸭血粉丝汤一碗,来喽!”
“11号桌,虾仁馄饨一碗,不加葱花!”
“老板娘,5号桌结账喽!”
……
唐心眼巴巴看着隔壁桌上了一屉热气腾腾的小笼包,一个个生得珠圆玉润,晶莹剔透,看上去皮薄肉厚,卖相极好。一筷子戳下去,鲜香金黄的汁液四溢出来,引得她不由咽了一口口水。
钟亦看她眼馋的样子,并没有笑话她,只是安抚道:“老板娘说,我们的菜马上来,放心。我可是这里的超超超级VIP,我点的菜,她都第一时间上的。”
唐心也确实没想到,在国外吃香喝辣了这么多年的钟亦,倒是对这家隐没在巷子深处的“徐嫂小吃店”情有独钟。
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了,这家小吃店依然傲然挺立在街头巷角的一隅。而风韵犹存的老板娘,眼角眉梢虽染上沧桑,但依旧精气神十足地忙里忙外,为客人端上刚刚新鲜出炉的点心。
“以前很少来这种地方吧?”钟亦从筷筒里拿出一双筷子,递给她,“是不是有点后悔答应我来了?”
唐心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心说:才不是第一次呢,这地方我不要太熟。
高一应该算是高中最不忙碌的一年时光。
有很多时候,她明明能早早回家,却为了和钟亦同撘一辆公交车,故意坐35路绕一段路走。
在公交车上,她总是打开《王后雄教材完全解读》作掩护,假装在看书,实则却是从书后面偷偷抬起头,寻找站在前排的钟亦。
见他提起书包准备下车,她也不着痕迹地站起身来,故意让身旁的人走在她前面,和钟亦隔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下了车,她跟着他,先是吭哧吭哧上了坡,又是七拐八拐,才跟着他走进了这家“徐嫂小吃店”。
钟亦习惯坐在小吃店最靠门口的一张桌子,通常是点两只糖沙翁,一屉虾肉小笼包再加一碗牛肉粉丝汤。
他往往一边看书、写作业,一边吃东西。
等将点心吃完,作业也写得差不多了,他就将钱压在空空如也的白瓷碗下,把书塞回书包,再走一段路回家。
唐心的零花钱并不宽裕,为了和他在这家小吃店共度一段时光,她每每来,就只敢点一碗白粥。
白粥寡淡,她也吃不下去,经常只吃了两三口,就剩在一旁。
唐心每次都坐在小吃店最角落的一个位置,宛如一个安静的旁观者,在熙熙攘攘的声音里,默默看向钟亦。
他时常一心二用,喝汤之余,一笔一划地在草稿纸上满满当当写下一大段推演,仿佛周围的人声鼎沸,都与他无关。
等她吃了大半年的白粥,终于有一天,钟亦不再光顾那家小吃店,放过了她的胃和她囊中羞涩的荷包。
今天进门的时候,唐心想起那些年硬喝下去的白粥,头皮一阵发麻,看了一眼满脸写着期待的钟亦,还是咬牙跟他进了门。
不过今天看样子,他应该不会只点白粥的。
唐心这样安慰自己,跟随他坐在了空调暖气正对的位置。
“确实之前很少来,”她脑子里浮现出那些白粥可怕的身影,言不由衷地硬挤出一个微笑,“真没想到钟医生这么接地气。”
“因为学生时代经常来。今天刚好回学校,自然也想到这里了。”他环顾了一圈,转头向她指了指门口的位置,“我以前喜欢坐在那里写作业。老板娘说,我写作业的时候就好像老僧入定。就算小吃店起火,所有人都开始拔腿跑了,我估计还坐在那里研究木块运动。”
唐心乐不可支,想起钟亦那时的样子,觉得老板娘的吐槽简直太精准了。
言语间,伙计三下五除二地将钟亦点的菜一一端到他们面前,将点心的蒸笼的盖子都一一揭开。
氤氲的雾气带着肉香,袭向唐心。
唐心正打算向小笼包下筷时,却被钟亦提起的筷子一挡:“唐小姐,不好意思,这份是我的,不是你的。”
唐心:???
“你今天拔了智齿还没到一周,今天又讲了太多话,不适合吃太烫太热的东西。所以,我想了想,还是把你带这里来最合适。”
唐心心里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所以……”
“所以,我特意委托老板娘做了你可以吃的东西。”钟亦言辞恳切,端过伙计手中最后一碗吃食,将它小心翼翼放在唐心面前,“作为你的医生,我觉得现在它对你最合适不过。”
“你说的,该不会是……”
钟亦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将碗更推近唐心一分:“特意冰镇过的白粥,你尝尝,味道绝对不错。”
唐心想哭。
***
钟亦有滋有味地吃完了小笼包、片儿川、虾肉馄饨后,便在唐心怨念的目光里起身去结账,在结账前还嘱咐唐心:“你再多吃点哈,我先去结账了。”
唐心用汤匙搅了搅碗里清淡的凉粥,忽听身后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传来:“吃不下,就别硬撑了。”
她循声转头,正见多年未见的老板娘结着发髻,手在围裙上一抹,便坐在她身旁,笑吟吟看着她:“几年前,有个伙计和我说,‘老板娘,你做的白粥是不是不行啊?有个客人,她每天来,每次点了白粥,只喝两三口,就剩在那里。但好奇怪哟,她不喜欢喝白粥,但还是每天雷打不动地来,来了又只点白粥。’”
“所以那个时候我想啊,那个客人一定很喜欢吃白粥,所以一边在失望,一边还是固执地只点白粥。所以我每天费尽心思,在白粥里加花样。换了米的种类,新加了枸杞,有时候还试着加鸡汤。反正我试过很多次,因为我不想让她失望。可是那个客人,从来没有一次喝完整碗白粥。”
唐心听到这里,自然听懂了老板娘口中的“客人”是谁,不由汗颜,脸颊有些发烫。
她不知道因为她不可言说的少女心事,竟然害得老板娘白费了这么多心思。
“后来啊,我总算明白,原来不是粥的问题。有一天,我看见那个客人竟然连一口都没喝下去。因为那一天,钟亦坐在那个位置写作业的时候,有个女生突然出现,站在那里向他表白。”老板娘指了指门口的位置,讳莫如深地看向唐心,“所以那天以后,我再也不花心思在白粥上了。也不要奇怪这么多年了,我为什么还记得你。”
“对不起,老板娘。”唐心由衷地和她道歉,“浪费了你好多心思,是我不对。”
“哪里是你不对?说到底,还不是我想得太多,又不愿意开口问你一句吗?生怕你当着我的面说这白粥不好,让其他客人听见,砸了我的招牌。”
“有时候,明明问一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却因为所谓的自尊,不愿意开口。现在想想,我真的很傻。所以,你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傻。”老板娘话里有话,正戳中唐心在心中掩埋颇深的秘密,“这个傻小子,从来不懂得往身后看一眼。如果你不开口去问,他或许永远也不知道,有个人,曾经竟然为了他点了这么多次白粥。”
唐心不知为何鼻头发酸,也许是因为此刻老板娘的善意,也许是因为回忆起那些年稚拙、酸涩的喜欢。
“等你好了,下次再和他一起来吧。我保证,下次不会给你做白粥了。”老板娘拍拍她的肩鼓励她,“加油。”
说话间,买完单的钟亦回到她们身旁,正看见这幕,不禁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老板娘笑而不答,却见唐心抬头笑道:“在夸老板娘的粥好吃呢。老板娘,麻烦你帮我把剩下的打包,我想带回家慢慢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