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后,是奇异的不约而同的沉默。
钟亦听见了她在那端的呼吸声,和他的心跳节奏同步,让他蓦地觉得有些燥热,抬手解开了衣领处的纽扣。
正打算开口时,她却先说话了:“Hi,昨天下午,我一直在安慰谢总,所以没顾得上跟你和钟星道歉。真的很不好意思,如果不是因为我……钟星他还好吗?”
“缝了几针,不会留疤的。”他不着痕迹地减轻她心里的内疚,“他刚刚睡前还让我跟你道谢,说谢谢你给他做的黑巧克力,他很喜欢。”
“所以他就是那个有糖尿病的小朋友?”
“是的,”钟亦颔首,“他的运气,的确不是很好。”
钟星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检查出了糖尿病,所以需要定时服药和打针。不像其他的小孩子,钟星打针吃药时总是不哭不闹。
他其实是个坚强的孩子。能让他哭的,大抵只有谢依繁。
“或许,我觉得你应该让你哥哥和谢总再好好谈一下。我不知道你哥哥到底怎么看待谢总,但是谢总其实……”她停顿了很久,努力寻找一个恰当的语句来表达,“她其实没有放下过钟星和……你哥哥。”
“我会再试试劝他的。”
这么多年来,钟亦从不懂钟逾对谢依繁到底是怎么想的。
比如谢依繁阵痛临产的那一天,钟逾明明旷了期末考,自己开着私人飞机从英国赶回来,但在降落时出了偏差,受了重伤,被送去医院急救,才没有立刻去见谢依繁。
在医院养病的钟逾,却始终不让钟家人告诉谢依繁他受伤的事,让她以为他这么晚回来,是因为不在乎她。
他总是隐隐约约觉得,钟逾在用一种矛盾的方式爱着谢依繁,尽管钟逾从来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好的,谢谢。”
他不知她为什么突兀地向他道谢。
这明明是他的家务事,本就应该是由他来调解谢依繁和钟亦的关系。反而,他应该谢谢她的关心才是。
那边又开始沉默。他等得有些煎熬了,主动问她道:“还有其他什么事吗?没有的话,你早点休息吧,晚安。”
“等等,别挂!”她忙不迭喊住他,竹筒倒豆般把话一股脑说了出来,“下午对你说的话,真的很对不起。我当时气昏了头,所以口不择言。”
她在那头的声音越来越小,明显是极度不好意思:“我只是……”
“不用和我道歉,我反而很高兴。”他由衷道,“如果你明知道我是为了给我的儿子找个后妈才找上你,还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我反而会对你彻彻底底失望的。”
“那……为什么你要突然搬走啊?”她的声音不知不觉捎带了些许委屈,“钟亦,你是不是撤回了你的offer?其实我完全可以理解……或许你是觉得我长得还过得去,所以突然荷尔蒙作祟,忽然觉得有些喜欢我?人有时候是会把一时冲动当成是喜欢,所以才会说一些不理智的诺言。今天的事,也让你对我有更清楚的认识。除了说谎骗人以外,我有时也很冲动,说话不经大脑,让你生气。你后悔了,也情有可原。我就想再和你确认一下,如果你决定撤回你的offer,我就……就……”
听着她吞吞吐吐、语无伦次解释了一大堆话,钟亦唇角上扬,也不再觉得烦躁了:“谁跟你说,我搬家了?”
“啊?我昨天在阳台上明明看见你拖着行李箱走了啊。”她小声嘟囔,“我以为,你被我气跑了。”
“只是来陪钟星住几天而已。”钟亦强忍着笑意,心里荡漾起涟漪,“我再来和你确认一下,我的offer还没撤回。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答案?”
那端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能听见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正疑心他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正打算说些什么补救时,却听见她急切地问:“你在哪?钟亦?发地址给我,我现在就来。我想见你,当面和你说Yes。”
被钟亦久久攥在手中的《挪威的森林》坠落在纯羊毛地毯上,发出闷响。
他握着手机的手剧烈抖动着,差点脱手让手机掉在地上。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禁又问她一遍:“唐心,你说什么?”
“我想见你,”她重复了一遍,“现在,立即,马上,想要见到你。”
她的声音又将他带回了八年前的图书馆。那天,他从书架上抽出《时间简史》时,从空隙中恰好窥见了在对面书架选书的她。
她抿着唇,低垂鸦睫,用手指点着下巴颏,似乎在犹豫究竟在选哪一本书好,却没注意到他过分灼热的目光,正恋恋不舍地流连在她脸上。
八年后,钟亦从地毯上恍惚拾起了这本她八年前选中的书,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点不真实起来。
玫瑰花终于卸下了身上的棘刺,摘下了她的假面,终于勇敢地告诉了小王子:她想他。
“我来找你,唐心,我现在就开车回来。”回过神的他抓起身旁的车钥匙,一瞬变成了一个不计后果的毛头小子,不在乎他和她现在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开车过去至少也要两个多小时,“等着我。”
“不要,都大半夜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唐心即刻出声制止他,转而羞怯道,“那我……等你回来。早点睡吧,晚安。”
“晚安,好梦。”
他知道他如果真的现在出发,反而会惹得她担心,还是作罢,便含笑和她道别。
两个人道别后,却谁都没有挂电话,不禁又共同笑出声来。
“好啦,你先挂电话吧。Ladyfirst。”他笑完了,对她说。
她在那端也笑了一下,便最后和他说了一句:“早点回来,晚安。”
***
又是一个忙碌的下午,诊所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脚步声和叫号声此起彼伏。
好不容易得了空,钟亦走出诊室去门诊大厅打水,被坐在前台的小娅忽然叫住:“哎,钟医生等等!刚有人送花给你,你来拿一下?”
“你喜欢的话,替我拿走吧,我不用了。”钟亦漫不经心地说完。
自从他进诊所工作以后,隔三差五便能收到这种神秘花束,已经习以为常,每次都叫小娅替他直接处理了。
他撂下话,便想走去饮水机那里,却听小娅又叫住他:“哎哎哎,这一次不一样哟,你还是走过来看一下吧。”
“能有什么不一样……”
钟亦笑着反问,尾音未尽,抬眼望去时却愣住。
小娅将那束“花”高高扬起,吸引了全候诊大厅的目光。
无数颗包装精美的七色棒棒糖,聚集在一起,拼出了爱心的形状。红色的在最外层,以“红橙黄绿青蓝紫”的顺序依次递进,拼凑成了一颗巨大的彩虹爱心。
候诊大厅里的小朋友们都异口同声,“哇”地一声发出了尖叫,带着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看着钟亦,咽了咽口水。
“哇,小钟,是哪个白富美又看上你了,这么大手笔?不过你平常也不吃糖的,不如让我代劳吧?”
被尖叫声引来的宋医生饶有兴趣地走到小娅面前,端详着糖花,正想用手挑起一根棒棒糖,却见钟亦匆忙将糖花丛小娅手中抽走,让他扑了个空。
“没关系,放心,我一个人可以解决的。”钟亦道将糖花紧紧抱在怀里,咧嘴笑,“不用麻烦你了。”
宋医生的手却还是蠢蠢欲动逼近糖花:“万一是你的追求者不怀好意,想要下毒暗害你怎么破?不如让我先替你以身试毒?”
眼见宋医生的指尖已经触上了最外侧的一颗糖果,钟亦将糖花一转,藏在身后,眉眼里含笑:“没事,能让我中毒最好。”
在小娅和宋医生“活见鬼”的目光里,钟亦连水都忘了打,美滋滋地带着花束,步伐轻盈地走回他的诊室。
***
“哈哈哈……”
下班回到钟逾家的钟亦,捧着糖花,颇为惊奇地看着钟星在沙发上笑得打滚,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姐姐,我告诉你……其实我小叔可胆小了,他上次陪我去水乐园的时候,都不敢下水。所以你下次陪我一起去水乐园好不好?”
钟亦闷声不响地听着小家伙的吐槽,从钟星身后出其不意地夺过他的手机。
“谁抢我手机!”钟星愤然,见到黑脸的钟亦,大惊失色,“小叔你走路怎么都没声音的?你……”
“跟谁吐槽我,这么开心?作业写完了吗,小不点?”
钟星悻悻,夹着尾巴赶紧跑回他卧室了。
钟亦看着他逃之夭夭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却听手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笑着问他:“钟医生,干嘛吓唬小朋友啊?”
钟亦怔了一下,轻笑:“我还在想,为什么回来的路上打你电话,一直占线。这个小家伙怎么会有你的电话的?”
“是我主动打给他的。谢总已经给我批了黑巧克力的研发计划了,所以我想问问我的一号小白鼠,对我的黑巧克力有什么建议。”
“那我是你的几号小白鼠?”钟亦低头看着手中的糖花,低低笑道,“谢谢你今天送来的糖,我这只小白鼠一定会不辱使命的。”
“我没有给你送过糖啊,”唐心惊讶道,佯装吃醋,“钟医生,你是不是收了别的女病人送的糖啊?”
“没有吗?真的不是你吗?”钟亦也心知肚明地跟她演下去,“哦,那我知道是谁了,应该是孙小姐,她昨天还约我一起去看《暗恋桃花源》。咦,原来她把门票藏在糖果里了!那我现在就回复她,我一定准时赴约。”
“那你赶紧回她消息吧,我挂了,再见。”
听她冷冰冰飘来一句话,钟亦不敢再逗她,秒怂道:“别挂别挂别挂!我错了,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