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院离钟逾的公司最近,钟亦开车载钟逾过去,不过只花了十分钟不到。
一路上,钟逾出奇安静。
但钟亦从后视镜里望向他的眼时,竟意外地看见了他眸子里映射出的五味杂陈的情绪——紧张、担忧、急躁和期待。
他没有再和钟逾说什么话,也有一丝不确定地想:大嫂真的会来吗?
明明她早就从唐心口中知道了舞会的真相,可她那时并没有去找钟逾问清楚,这代表,她已经对钟逾哀莫大于心死了。即便知道当年的事或许有误会,她也不愿再回头多问他一句。
她已经将钟逾划归成了生命里不重要的人。如果今天,她仍然选择放弃了钟逾,他又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回头呢?
带着这样忐忑不安的情绪,他和钟逾并肩走入四院一楼的抢救室外,也就是他刚刚向谢依繁捏造的地点。
他和钟逾在那里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钟逾起先坐着等,一个钟头后,他心烦意乱地按了按太阳穴,站起身来来回回踱步,最后在站着的钟亦身旁落定。
他没有转向钟亦,只是目视正前方说:“你一定奇怪过,为什么那一年,我一定要参加演讲比赛。”
“以前好奇过,”钟亦淡淡道,“但你的胜负欲和虚荣心总是能帮我解答疑惑。”
“那一次,并不是因为我的好胜心作祟。”钟逾回忆起那些他很久没有回忆过的岁月,声音压得很低,“是因为我知道,林琛也在推荐名单上,甚至老徐一开始更倾向于让林琛代表学校去。”
“林琛……”钟亦实在记不起林琛是谁了,“林琛是谁?”
“文科班经常考第一的状元,”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钟逾,却难得地流露了一些吃味的情绪,“他那个时候一直想追她。他的猪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竟然托我去给她转交情书。所以我立刻模仿她的笔迹回复他,让他早日死心。”
钟亦当然听懂了那个“她”是谁。
他怔然了片刻,才明白钟逾那时的逞强是因为嫉妒与吃醋。为了压林琛一头,他情愿去一个他本来不在乎的演讲比赛,也不在乎是否伤害了唐心的情感。
他只要赢,只要在谢依繁面前享受打败林琛的快感。
“或许你说得对,我从来只要最好的、最完美无缺的。而她对我来说,像小摊上做工粗糙的工艺品。也许平常经过,我根本不会停下脚步去看她一眼。但是……”
但是什么,钟逾没有说出口,但他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世间唯有情这一字奇妙得并无道理可言,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只凭心意,完全不受理智控制。早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她早就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
他意气风发了一辈子,想要的伸手都能得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无所畏惧。
却偏偏只有她,若即若离得如同一阵风,刚想抓紧,她就吹走,徒留他一个人还等在原地,却再也赶不上她。
“钟亦,她不会来了。”他看了一眼手表,喃喃细语,苍凉地笑出声来,“她早就告诉我,她这辈子离开我,就不会再回头。哪怕我死了,她也不会去我坟前上柱香。”
钟亦也看了一眼时间。从他打电话给谢依繁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钟头。
既然她没有在第一时间赶来,那现在赶到的几率,简直微乎其微。
“再等等吧。”
钟逾嘴上说要走,却口是心非地继续坐下来等。
尔后的时间漫长得可怕,他们就像在时间铺就的沼泽里被困住的两个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救。
等到夜深时分,钟亦终于觉得应该放弃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起身拍了拍钟逾的肩膀:“走吧,哥。她……应该不会来了。”
早先就说要走的钟逾,却僵在座椅上,偏执的脸上带着绝望而垂死挣扎的倔强:“都等了这么久了,不差这么一点时间。你先走,我继续等。”
他说不清他要等什么,他明明早在钟亦拨出电话的时候,就明白,她是不会来见他的。
“太晚了,你就留钟星一个人在家吗?”
听到“钟星”二字,钟逾沉默地垂头,半晌才抬起头来,对身旁的钟亦说:“你先送我回家吧。”
两人站起身来,转身正打算离开时,钟亦却愣在了原地。
钟逾插着口袋,垂头丧气地走路,没有留神钟亦停在了原地没有动。
他没有看路,径直撞上了面前突然出现的人。
“对不起……”
他抬头,还未将一句完整的“对不起”说出口,陡然就僵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望向面前的人。
谢依繁发丝凌乱,裸露的小腿上都是泥泞。她穿着不合时宜的反季衬衫,像刚从春天穿越到这里。
她气喘吁吁,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定,看见钟逾好端端站在她面前,与他四目相对时,她呆若木鸡。
钟逾的心像被忽然用网捞上岸的鱼,在他胸腔里扑腾扑腾乱跳,跳得他神志不清,像个哑巴一样失语。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意料之中的,她的耳光重重向他甩去,满腹怨怼地破口大骂:“钟逾你他妈是不是有病!用这种下三滥法子骗我来?”
钟逾抿着唇,任她毫不留情地拳打脚踢:“你混蛋!你个混蛋!为了报复我,你连这种谎也要扯?你知不知道我从H市赶回来的?你知不知道我是撇下一帮投资商飞回来的?你是不是很得意,你是不是很开心?我蠢了一辈子,连这种时候,还会信了你破绽百出的鬼话,被你随随便便玩弄。”
他任她继续疯狂地捶打,拳头落在他的肋骨上,发出“咯咯”森然的声响:“钟逾,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你折磨了我这么多年,到底还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肯放过我?你既然讨厌我,为什么我离开你了,你还不开心?”
她打不动了,无力地垂手,悲从心起,越哭越大声:“钟逾,如果早知有今天,我宁愿和我妈一起被你家的车撞死。”
钟逾不忍再听下去,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她尝试着想要推开他,他却死不放手地拥得更紧,就像要将她嵌入到他的怀里去,让她再也无法离开他:“不是你不好,是我错了,繁繁。”
十余年的痛苦与辛酸化成了她眼角滑落的无止境的泪,而钟逾比任何一次都要温柔,只是拥着她,任她在他怀里百般发泄。
但没过多久,她哭得不能自已,捶在他胸口的手缓慢地停在了他的后颈,搂着他哀哀恸哭。
钟逾拥着她,眼角也滑落下一滴不易察觉的泪水,被他不留痕迹地抹去。
站在两人身后的钟亦,静静地看着相拥的两人,百感交集,不知是悲,还是喜。
为什么,人们总喜欢在愚人节说真心话?而相爱的人要却要用谎言彼此试探,才能得到一句真话。
这也许才是谎言和真相之间,最荒谬的一个事实。
他忽然在这一刻,变本加厉地想念唐心,虽然他不过才离开她小半天。
他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将空间留给这对早已相爱、却在今天才互通心意的爱侣,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只想要早一点回到她的身边去。
***
唐心倒时差的本领仍旧练得不好。
在钟亦的床上昏天黑地地睡到下午五点多,她才精神恍惚地从连环梦中醒来。却不知为何睡了这么久,还是全身乏力。
她连喊了钟亦几声,没听见他的回复,抬眼才看见他压在床头的纸条:“有事出去一趟,不知道几点回来。电饭煲里有皮蛋瘦肉粥。爱你。”
她不可抑制地嘴角上扬。
皮蛋瘦肉粥煨得寡淡,可她没有计较什么,一股脑喝了个干净,才下楼回到自己的屋里去,收拾昨夜扔在家里的行李箱。
她在昨夜就已经打定了注意——在心理医生正式宣告钟亦没事之前,她会死皮赖脸地赖在他家里,寸步不离地陪着他。
她总觉得钟亦在努力伪装出他很好的样子,让她放心。但事实上,她根本不可能放心的。
她边理行李箱,边分心想着钟亦,从行李箱里抽出在希腊买的橄榄香皂时,恰好手滑,香皂脱手而出,骨碌骨碌滚进了沙发下,一下就跑没了影。
唐心暗骂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从阳台上取来了晾衣架,趴在地板上,将晾衣架慢慢伸进沙发最里侧,凭感觉去够。
她用晾衣架一扫,一击命中,从沙发底下扫出了橄榄香皂。
站起身来正打算去捡,她却突然看见衣架的钩子上还钩着什么东西。
于是她蹲下身来仔细去打量,才发现晾衣架刚好钩住了一个断裂的钥匙扣。
应该是上一届租客的?毕竟尤未的房子是密码锁,她也从没有用钥匙扣的习惯。
可捡起钥匙扣,移到眼前仔仔细细端详后,她有些惊诧地倒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