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时已至午夜时分,钟亦放轻手脚开了门。
开门的一刻,橘色温暖的光满溢出来,让他习惯黑暗的瞳孔条件反射地放大了一点。
他不知她是否已经睡下,便蹑手蹑脚进了门,却在玄关处便一眼窥见她坐在客厅的角落里。
她若有所思,神情专注地在想事情,并未察觉他已经回来了。
他遥望着她,犹豫着是否要喊她一声。
斟酌之间,她心有灵犀般转头看见了他,脸上有了灵动的喜色:“你回来了呀。”
她说话间,便起身想要抱他,他却后退一步躲开了:“刚从医院回来,让我先洗澡。”
“医院?”她抬手打开了手旁更亮的一盏灯,光线大炽,绕着他转了一个圈,紧张检视他身上,“你受伤了?”
他展开双臂,笑笑:“没有,好得很呢。只不过是顺便去办点事。”
“什么事呀?”
他取下脖子上的围巾递给她,换了拖鞋:“洗好澡再告诉你。”
等钟亦洗完了澡,唐心已经蜷在他的被窝里,冷得打颤。
他见状,挤进了被窝,熨帖着她沁着凉意的皮肤,替她抱怨起尤未:“尤未这抠门的劲,都不在房子里安个地暖。等我明天去买个暖风机。”
唐心在他怀里心满意足地缩了缩,将他洗澡前说的话抛之脑后:“不要,有你这个人造地暖就够了。”
“怪不得等我等得这么迟,”钟亦打趣她,“原来是图谋我这一身天然暖气。你要按时给我缴暖气费哦。”
“多少一天?”
“你说呢?”钟亦边反问,边撩起她耳旁的碎发,吻向那颗胭脂痣,“先问你要个基本热费。”
讨要完基本热费,他又向她要附加费。
最后,等她还完了这晚上欠他的所有暖气费,已经再也不觉得冷了。
她被他这么一弄,彻底精神了,在他怀里总算想起了正事:“钟亦,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什么?”
“上次你对猫毛过敏,有人来取走你的猫,我在电梯撞上过那个人。他是你的朋友吗?”
“不算是朋友,他是钟逾的特助,叫季叙。那只猫本来是钟星在养的,所以钟逾叫他帮忙取回来。”
“特助?”唐心扬声,“只是打杂的那种特助吗?”
“当然不是了,季叙能力很强,只是偶尔帮我哥忙一些无足轻重的杂事,主要还是帮我哥处理生意上的事。”
一句话醍醐灌顶,唐心在大彻大悟后,只觉悲凉入骨,苍凉地笑了一声。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她压低了声,“没有什么问题了。”
钟亦觉得有些奇怪,用鼻尖磨蹭她的鼻尖:“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哥?其实……”
他刚想说,等谢依繁和钟逾彻底解决矛盾后,他再让钟逾去替她澄清一切。
但被她抢先打断:“我明天要出去办点事,你明天要正式回诊所上班吗?”
他回忆了一下日程:“明天不用,我后天才回诊所。有位姜律师和他助理,要来家里找我取证。”
她一愣,后仰了半寸,望着他的脸问:“律师?是宋医生的案子吗?”
钟亦被她这么一问,停止了温柔的攻势,坐起身来,缓了缓才道:“是的。法院已经受理了案件,姜律师,是对方的代理律师。”
唐心本能地失控出声:“他是凶手的辩护律师,为什么你还要让他来取证?”
她不想再让他被律师咄咄逼问一遍那天发生的噩梦,也不想再因此诱发他的失控。
“在法庭宣判之前,他只是犯罪嫌疑人,不是杀人犯。”钟亦说得从容平静,“法官会审判他,而我只要说出真相。”
“你不恨他吗,钟亦?是他杀死了宋医生,你一点都不恨他吗?”唐心这次实在无法理解他的决定,“如果你的证词让他侥幸脱罪,宋医生死不瞑目,你也无所谓吗,钟亦?”
“我只是希望我的证词能让法官更公正地审判。这样,才是对老宋最好的交代。”
他回答着她,想靠近她安抚她,她却避之不及地躲开了他,退到了床角,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他:“你是圣父吧,钟亦?连对一个杀人凶手都这么有同情心,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会那么在意我。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需要你大发慈悲拯救的人吧?”
他喉结动了动,艰难道:“唐心,不要这样贬低你自己。我早就说过,我喜欢你的原因了。”
“钟亦,”她顾念着他精神状态不好,不想发作,但此刻却真的忍无可忍了,“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同情心泛滥,你能不能自私一点啊,钟亦?那个人他杀了你的同事和朋友,那个人他差一点杀了你。我不会允许那个律师进门的,我会用尽一切手段逼走他的。为了你也好,为了宋医生也好,我决不允许他靠近你一步!”
他默然地看着她在他面前风度尽失,等她歇斯底里喊出这一连串掷地有声的反问后,才带着歉意开口:“对不起。这不是我同情不同情的问题,是我做人的原则。如果你阻止姜律师进来,我会出去找他。”
唐心心碎欲裂地掀开被子,跳下了他的床,摸索着去找她的衣服:“钟亦,你去找他吧,我不拦你。我以后都不会拦你,你愿意怎样无私伟大,我都成全,但我奉陪不起了。”
“唐心!”他拉住了她的手臂,“别走,至少不是在今夜。”
她有一瞬的动摇,静立在原地看着他,最后问他一遍:“你还是坚持要见姜律师吗?”
他的手指嵌入他的掌心,带来醒脑的疼痛,黯然地移开了视线。
最终,他松开了手,给了她答案:“对不起。你走吧,唐心。”
唐心听见这一声“对不起”,绝望得想要哭泣发疯。但也许是哀莫大于心死,她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披起衣服,摔门离开了他的卧室。
***
唐心回家后,一夜都未曾睡好。
翌日,她坐在钟逾的办公室里,困倦地盯着钟逾头顶的那只时钟,看着分针一圈又一圈转个不停。
她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钟逾埋在文件夹里,批复一沓又一沓的文件。
等到处理完那堆文件,钟逾才抬眼望向她:“久等了,唐小姐。不好意思,太忙了。”
这是从高中之后,她与钟逾第一次正面交锋。
她不急不躁道:“反正我被解雇了,有的时间等钟总。”
“唐小姐约我,究竟为了什么事?”钟逾将文件夹潇洒扔向一边,“是公事,还是私事?”
“钟总,我知道您做事向来不择手段,我也自认不是您的对手。所以我不是来求您替我澄清我没有泄露抄袭寻蜜的配方,我是来和您做个交易。”
“噢?什么交易?”钟逾眼神里写满戏谑,“就我目前看来,你身上没有什么值得做交易的。”
“希腊糖果商Laribo有一款新出的熔岩石头糖,上市时便在欧洲热销,一直断货。各大糖果商都试图破戒这款糖的糖果配方,可惜一无所获。但我想,我已经尝试出了它的配方。如果钟总愿意替我澄清,我愿意把配方无偿送给钟总。”
这次从希腊回来,她终于明白了她一直研究的这款熔岩糖的配方为何口味如此独特。
因为她忽视了糖里添加的一种配料,就是她觉得口味十分怪异的茴香酒,却在石头糖里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钟逾淡然的目光有了一些变化,似是起了兴趣:“噢?”
“我自信这款糖的配方,能让寻蜜彻底垄断糖果市场。”她亮出底牌,“钟总意下如何?”
钟逾看了她几秒后,放声大笑:“垄断市场?你以为我在乎吗,唐心?你以为我收购寻蜜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栽赃糖朝又是为了什么?你真以为我缺钱花吗,你真以为我想在这个无聊的糖果业称王称霸吗?”
唐心没料到在她眼里最为宝贵的东西,在钟逾眼里却一文不值:“你……”
“你一个人来找我,钟亦没有拦你吗?”他摆弄着他的Mac,目不斜视地问她,“所以你也一定不知道,昨天钟亦就来找过我吧?”
她大惊,头微微仰起:“你说什么?他来找你?”
“我们都坦率一点,我不想再和你磨叽下去。他昨天来找我,已经为你求过我了。我当时不想同意他,我现在更不想。我从来都觉得你配不上他,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唐心咬着唇,承受钟逾难听至极的奚落:“你到底何德何能,能让他死心塌地?姿色全无,脑子也没有。难道就凭你会做糖?我想想都觉得可笑,他又没有味觉,你会做糖又怎样?他从来都不知道你做的糖,到底是什么滋味。”
脑子里划过一道惊雷,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她只知道钟亦的味觉不灵敏,但他从来没有跟她提过,他的味觉已经全部丧失。
“他……他没有味觉?”她震颤着声问他,“他怎么会没有味觉?”
“他果然什么都没告诉你啊。”钟逾讽刺地笑,“你既不知道他出生就被他妈妈当成筹码要挟钟家,也不知道他在毕业舞会那天被他妈妈绑架,更不知道……”
说道这里,钟逾突然止住了,垂眸看着唐心,语气无与伦比的严肃:“要是你做好决定,对他不离不弃,我今天就把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你。至此之后,你要是后悔,想从他身边逃走,我就算打断你的腿也会把你绑在他身边。或者,你可以选择现在就从我面前消失,一辈子也不要再出现在我弟弟面前。”
“但我要是你,我会选现在就走。”他沉吟了一下,很快补上这句,“因为这个真相,你应该宁愿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