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4个真相

钟逾接二连三的话像一记又一记重锤,把她打得晕头转向。

她想起钟亦干净温和的脸,他眉眼里总藏着和煦的笑意,让她总以为,他一路以来平安顺遂,不曾遭遇什么坎坷。

她无法相信钟逾刚才所说的话,嗓子里挤出高亢尖细的声音:“告诉我,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求求你,告诉我。”

钟逾凝视,嘲谑弯起的唇角最终抿成一条直线。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讲述这些他也不愿提起的回忆。

“钟亦他不是我的亲弟弟,只是我的堂弟。他的生父,其实是我的小叔,而我是他的堂哥。”

这些钟亦确实向她说过,所以她并不意外。

“我小叔是个风流的情种,随时随地就会发情。”钟逾对这位长辈语气里都是憎恶,“他在希腊一次旅游时,看上了轮船上工作的一个女人,也就是钟亦的生母。”

“那个女人家境贫寒,便凑了点钱给蛇头,偷渡来希腊做工。她爱上我小叔后,便要死要活地让他带她走。但她真是高估我小叔了,他从来都不会把这些露水情缘当回事。于是他拍拍屁股,丢下她走了。”

“但他没想到,她居然会用尽一切办法追着他回来了。毕竟钟家有头有脸,打听我小叔不是什么难事。”

“那时她已经生下了钟亦,带着才半岁的钟亦去堵我小叔,逼迫我小叔出来见她。”

“要说我小叔,也真是号人物。任凭她怎么闹,都死活不见。她放了狠话,说钟亦那个时候已经在发高烧了,他要是再不出来,钟亦就会病死在她怀里。”

“他当时只以为她发疯胡说,谁又能想到她来之前就故意抱着钟亦淋雨,只为了逼我小叔出来。要不是后来爷爷和我爸他们赶去把钟亦送到医院,钟亦那天就小命呜呼了。”

“我爷爷当时态度明确,让我小叔对他们母子负责。但是我小叔当然不愿意,嘴上答应会结婚,半夜就打算开溜。可能真的是报应,还没开出两公里,他就在高速上被一辆大开车撞翻了车。”

“钟亦他妈妈,原本就产后抑郁,得知我小叔出事后,彻底开始发疯,甚至几次三番想要掐死钟亦以后自杀。我爷爷只好派人送她去了精神病院,而让我爸妈收养了钟亦。”

“钟亦因为那场高烧,从小就失去了味觉。因为想让他快快乐乐地长大,我们一家人都把他瞒在鼓里,不打算让他知道他爸妈的事。”

“可高中的时候,我爸妈有一次说漏了嘴,让钟亦无意间得知了真相。钟亦背着我们偷偷去了精神病院探望他妈妈,回来就和我们大吵一架。他那时候哭着求爷爷把他妈妈从精神病院里放出来,他愿意自己照顾他妈妈,也不想把他妈妈留在那个地方。”

“爷爷不同意,我爸妈当然也不同意,他们都害怕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会再次拉着钟亦去寻死。”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钟亦决定要学医,他本来想成为一名精神科的医生,来治愈他妈妈,所以决定还是好好准备高考,等高考结束再想方法说服爷爷,放他妈妈出来。”

“但我们都没想到,高考结束后,那个半清醒半疯癫的女人居然再次从医院溜了出来。不错,就是在毕业舞会的晚上。”

“她用公用电话打给钟亦,约他在公园里见面。钟亦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当然毫不犹豫地去找她。她一开始很正常地和他交谈,让他帮她开一个房间,说她想好好洗个澡。”

“结果等钟亦帮她开了房,她就一下变脸,把房门反锁起来,囚禁了钟亦,让他打电话让我小叔出来。她的被迫害妄想症太严重了,竟然认为她是钟亦把我小叔藏了起来,不让她见他。在心里,根本无法相信我小叔已经死了的事实。”

“她质问钟亦我小叔在哪里,钟亦当然只能告诉她,我小叔已经死了。她愤怒之下,仍旧认定钟亦撒谎骗她,便用双手把他按进了身旁的浴缸,想要把他淹死在里面。”

“钟亦本能地挣扎。总归是他的力气比她大得多,他不过随便一用力,她就被推倒在地上,磕到了门把手上,很快没有了呼吸。”

胸口传来无名的钝痛,她也仿佛溺了一回水,窒息难受得说不出一句话。

“当时我在舞会现场,并不知道他没有去舞会。等第二天,我们才发现他失踪了。等我们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也已经差不多疯了。”

唐心胸闷气短,紧咬住唇,用手绞着衣服的下摆,牙齿差点把嘴唇磨出了血:“后来呢?”

“酒店里的服务员报警,警察带走了钟亦。然后就是立案、庭审,最终判他正当防卫,无罪释放。这么一折腾,他即便收到了P大的入学通知书,也错过了开学。因为那次事情过后,他的心理阴影太严重,我们觉得英国的心理医生比国内的更权威,再加上想让他换个环境。所以家里最后决定,送他去英国读预科,再重新申请大学。”

所有的真相,此刻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铺陈在眼前。

不过钟逾寥寥数语,就让她心如刀绞。她难以想象,当年他是怎样承受住这一切,重新振作起来的?

她开始无比怨恨她自己,为什么昨夜竟然要对他大发雷霆,为什么要抛下他一个人?

她也无比怨恨自己当年不够勇敢,为什么她没有早一步站在他面前,向他主动表白?如果他们能早一点在一起,她本可以陪着他,他就不用一个人苦苦煎熬、苦苦支撑。

“医闹的那一天,我一定要你找到他,只是因为怕他被刺激到。他花了很多时间,才渐渐不再恐水,才渐渐不再从噩梦中惊醒。他永远都是这样,即便天塌下来,也只想一个人担着,还会笑嘻嘻地叫你不要担心。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心里不藏事,可其实,他不过一个人默默打碎了牙往肚里吞,还不愿让我们知道。”

钟逾素来轻浮的神态全然不见,眼里浮起了淡淡一层晶莹的光:“他不会撒谎,所以他只能选择隐瞒。我早就应该知道,他迟早会回来找你的,唐心。”

钟逾将刚刚摆弄的Mac转向她,替她按下播放键,开始播放一个画质模糊的视频:“那天我们第一次在医院见面,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是谁。钟亦早就以为我已经把高中时候的事忘了,你也这么认为吧,唐心?但其实,并不。”

还在怔愣中的唐心,未曾想到更让她震惊的事还在后面。

那年她因为钟逾抢了她去比赛的机会,满怀绝望地偷偷一个人走上舞台,背对着观众席,自己重新演讲了一遍。

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寂寥的黑暗里,承受着无边的孤独。

竟没想到,她的身影却会在这一天,重新死而复生在这个年代久远视频里:“我今天带来的演讲,主题是《Hermes的谎言》。众所周知,Hermes是世界高奢品牌之一,却鲜少有人知道,Hermes也是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他聪明狡诈,善于用谎言去欺骗诸神,也被称为谎言之神……”

“没有想到吧?”钟逾失笑,“你知道我当年在伦敦,无意中翻出了他电脑里这个视频,我比你更惊讶。因为我当年抢了你的稿子,他总共跟我干了两次架。原来,他是因为看见了你偷偷一个人排练,当年才对我这么凶的。”

视频放完的一刻,他猛然扣合上电脑:“如果早知如此,我死也不会打你稿子的主意。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走运,你爱上的是我弟弟,而不像你的老板一样点背,爱上的是我这个混账。我弟弟,他也有很多很多的毛病,他也有难以言说的秘密。可在坚持爱你这件事上,他做得完美无缺、无可指摘。这么多年来,我总以为我这个哥哥比起你来,在他的心里分量应该更重。但看来,是我错了。你始终是与众不同的。”

冰凉的泪水一滴一滴从她的脸庞顺流而下,淌落在她膝上的绒衣上,洇湿了一大片。

她没有费劲去抹那些泪水,因为它们涌出的速度太过迅猛,就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涛,将她一口湮没在泪水的海洋里。

“或许你说得对,是我配不上他。”

钟逾见她潸然泪下,沉默良久后,只说出这句话,顿时失望地蹙紧了眉。

他以为她的意思,是要最终选择放弃钟亦。

他正打算说些什么,唐心却站起了身,眼神坚毅不屈:“我说过很多谎,但有一句是真的——我千真万确地爱他。我不是一个完美的恋人,但在执着去爱这件事上,我和他不相上下,平分秋色。所以我会用下半生的时间去学习,成为和他最般配的一对。”

她早已将她来这里的目的抛之脑后,她现在只想立刻奔向钟亦的身边,紧紧抱着他,亦吻他,再将这句话重复一遍。

她提着包匆匆离去,开门欲要离开时,却听见身后那位不可一世、死不低头的大人物罕见地最后向她说了一句:“对不起,唐心。”

她怔了数秒,才明白过来,这是钟亦为她争取到的一声迟到的歉意,尽管已跨越七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