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怪物就怪物吧,自己本来名声就不好,也不在乎别人眼光了。至于其他—他只要一想便头皮发紧,不过,既然老天让他身能承孕,也必然能让他有法子生吧。
他闭目躺着,越想心里越是不安,不一会儿,身旁的师子章拍了拍他。钟天青正侧身躺着,问头皱眉问道:“怎么了?”
师子章一脸忧虑,他这些日子凄惶无助,全指着钟天青要饭养他,仿佛把钟天青当父母依赖,此刻有些疑惑,想问又不敢问,犹豫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道:“你从刚躺下已翻了数十次身了,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其实,他近日与钟天青说话,发觉他极其容易烦乱,似乎还总是隐隐不安、焦虑。
他知道这绝非因为如今二人身份逆转,钟天青便不那么尊重他了,并不是,钟天青不是那样的人。
此时,钟天青听了他的话,怕他担忧,含糊道:“没什么,只是心烦罢了。”
破庙里人来人往,幽暗的角落里只有他二人,师子章听到这句糊弄他的话,在黑暗里抿了一会儿唇,然后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样,悄悄将脑袋伏到钟天青的腰上。
钟天青不知为何,竟也心里一酸,伸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发。
二人在黑暗处依偎着,仿佛在凄惶的世界里仅剩的一点安慰。
忽然,原本安静闲散的破庙外躁动了起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
钟天青心里一寒,将乖顺地依偎着他的师子章掂起后脖颈推到一旁。
正对庙门口的闲汉们仿佛瞧见什么可怕之事,争先恐后的爬了起来,四处闪躲。庙门外,响起一个醉醺醺的声音:“钟天青你出来,我刚看到你了!”
随即,门外有几个人低声道:“要不咱们冲进去?”
“你找死,那里面可是钟天青!怎么敢贸然进去?”
还有人低声道:“济小将军,您可是看清了?”
先前那个醉醺醺的声音大喊道:“我当然看清了!他化成灰我都认得!你们都在这畏畏缩缩做什么,还不给我进去拿住他!去啊!”
那些人仿佛犹犹豫豫无人进来,济麟立刻骂道:“废物!给我过去!”
一个士兵被人“砰”地一脚踢进庙里,吓得帽子都掉了,双手忙乱地按住帽子。
钟天青按兵不动,一个眼神飞向被他推远的师子章。
师子章多年来早和他心意相通,立刻明白那意思是:你趁乱逃跑!
他心里害怕,慌慌张张跟着四处乱窜的闲汉往门外涌。
可是闲汉们皆出不去,门口接二连三涌进许多拿着武器的士兵。
人群四散中,只有半跪的钟天青缓缓站起身,那些士兵一眼就看见他,还未等士兵出手,钟天青已翻身向上一跃,中间的士兵被他一脚踢出去,门口一乱,闲汉们炸了锅一般往外挤。
士兵源源不断挤进庙里,钟天青一脚踢飞一个,两脚踢飞一双,但是耐不过十七八双手齐齐向他扑来,片刻后,他被死死按压在地。
济麟的醉意被吓散了一半,他跌跌撞撞进门,刚看了钟天青一眼便大声喊:“还有师子章呢!拦住外面这些人!”
这些士兵是被在酒楼喝酒的济麟临时抓来的,并非训练有素之徒,听了济麟吆喝,慌忙扑向人群,顿时无数惊叫哭喊声四起。
师子章混在人群里乱推乱挤,他拼命回头,忽然瞥到庙里,钟天青的脸被人压在地上,挤得变形。
他顿住,嘴角撇了一下,再也忍耐不住,逆着人流向庙里跑去,穿过惊讶的人群,一把抱住钟天青的头,同时,使了死力气推打那些压着钟天青的人,嘶声道:“放手!你们放开他!”
济麟眼里精光大放,“师子章!哈哈哈!你们果然在一起,一只网兜网了两条大鱼,这叫什么?一网打尽!哈哈哈哈。”
捉捕他们的士兵全都兴高采烈。
钟天青垂了头,彻底丧气,对师子章含笑低叹一声:“你怎么不跑啊?”
师子章抱着他哭的涕泗横流,崩溃道:“剩下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跑啊!”
钟天青笑了,很奇异的,此刻生死关头,他却只想发笑。
他卸了抵抗的力气,任由士兵将他捆绑,心道:这结局倒也不错。
一刻钟后,钟天青二人已被匆匆押往大狱。
济麟的酒也彻底清醒,——真要命!钟天青和师子章被他抓到了!且是活的!活口!
天下可安矣。
同时,他又惴惴不安,禁止任何人向上级禀告,他心里纷乱,准备自己亲自向雪照禀告。
只是他前脚刚离开大狱,钟师二人被捕的消息风一样传开了。
大狱瞬间炸了锅。
大狱左旁便是留城的演武场,那里正在犒赏云光军,赫赫扬扬摆了成百上千桌宴席,宴席已到尾声,许多人喝醉了,正是一片胡天胡地的模样。
大狱那边的炸裂迅速传染到这里。
“师子章钟天青被抓到了!”
这句话无疑是往烈酒中丢了点燃的□□,其效果足以惊天灭地。
整个演武场你传我我传你,一瞬间便轰然耸动。
演武场里带头的是王金虎,正和钟天青有杀主之仇,听了后立刻抹了一把脸,问道:“这可是真的!”
传话人道:“怎么不真?人正在我牢房里,兄弟们不信可去看看。”
王金虎眼睛瞪的比铜铃大,“这焉有不看的!”
他带了三五个头目,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狱里。走廊的第一间审讯室,圆桌后安静的坐着一人,正是钟天青。他和师子章被分隔开,一人一间房。王金虎知道师子章在隔壁,可师子章是皇孙贵胄,他不敢冒动,钟天青却不一样了,这可是他的死仇!也是全天下最恨之入骨的人!
他被酒意一激,一脚踢开了门。
圆桌后,垂首静坐的钟天青缓缓抬起头。
王金虎狞笑着:“钟天青,终于还是将你抓住了。”
钟天青在被抓来的短短路程中已经千思万想,对生死都有数种准备。
他平静地道:“你们殿下呢?怎么不来见我?”
王金虎道:“你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么?”他撑掌大笑:“庆功大会!”
他仰天大笑一阵,与身后人点头道:“这可不就是老天爷给我们的赏礼么?”
钟天青依然平静。
王金虎望着他发狠:“你要见雪照殿下,可以啊,我们兄弟现在就押你去演武场,立刻请了殿下来,请他当着所有将士的面,斩杀你!以儆效尤!”
他身后的人激愤起来,立刻便要抓他,钟天青不等他们抓,从容平静的走了出来。王金虎等人慑于他的威名,一时竟不敢动手。
隔壁,师子章早趴在门口倾听,一见钟天青出门,便高声大叫:“不许去!你们带他做什么去!把我也带走!”
钟天青拐到他门前,吹了吹自己的额发,笑道:“你就别添乱了,老实呆着!”
他说完便不顾师子章的哀嚎,被捆着手,姿态安闲地向演武场走去。
演武场里早把宴席撤了,此刻成千上万人都站在原地,与身边人交头接耳,一片低沉的嗡嗡声。
钟天青一来,这嗡声戛然而止,所有人一动不动的望着他,眼神各异。
王金虎推着他向前走,钟天青所行之处,人们纷纷安静地让开。
这些男人未见他前,或扬言要生撕了他,或对他大加羞辱十分不屑,但此刻,钟天青与他们面对面,离得最近之人不过几尺远,他们全都统一的静默了。
“钟天青”这三个字总是出现在传闻和流言中,伴随着凶狠和杀戮等恶名,见过他真容的人很少,以至于人们常常忘了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没有三头六臂,没有面目狰狞,甚至……还有一些好看。
整个演武场鸦雀无声,王金虎撞了下旁边发愣的人的胳膊,那人回过神慌忙低声问:“怎么啦?”
王金虎不满:“看什么看!请殿下了吗?”
那人道:“刚派人去请啦,应该马上就到。”
同时,将军府,雪照的卧房外。
济麟捶拳在紧闭的房门外踱来踱去,他一来便听说雪照已服药睡下,算时辰也快要醒来。济麟不敢打扰,加之心里极度忐忑,便在房门外徘徊了一阵。
不久,安静的房门里传开一声轻微的咳嗽,侍从们立刻静悄悄地开了门,鱼贯而入。
济麟忙不迭的跟进来,见暖阁外沉重的绣花帘幔被揭起一半,房内香烟袅袅,雪照一身内衫,正在数人服侍下更衣。
他掩着唇,又咳了两声,抬头看见济麟,问道:“有事么,怎么这副模样?”
济麟垂了双手互相揉搓,走近两步,低声说:“方才……属下将钟天青和师子章抓获了。”
雪照穿衣的手停在袖子里,他慢慢抬起头,有些疑惑的问:“你说谁?”
济麟双手揉搓的更狠了,声音也不自觉的更低,“钟天青……”
他说到此处便闭嘴了,因为他从未见过雪照如此的神色。
人刚睡醒后,卧房中常常弥漫着静默的气味,雪照的目光在这静默中落在窗外的芭蕉叶上,许久,他凝眉,声音却很轻地道:“他还活着?”
济麟的心像被拧成麻绳,答道:“是……还活着。”
雪照道:“在哪里?”
济麟刚要回话,郭爷跑着冲进卧房,大声喊道:“殿下!您快去看看吧,有人报说,钟天青被抓了,现被将士们押到演武场去了!”
雪照披了外衫,立即出去。
他一路凝眉,心里更是一团乱麻,无数情绪、念头、决断挤在一处,混混沌沌,谁也挤不出头。
离得很远,他便看见无数将士像俑人一样伫立在演武场上,气氛诡异又严肃。
俑人的中心处有一块小小空地,那个肩背漂亮的青年被从身后绑着手,挺身立在当地。
众将士中为首的王金虎见雪照来了,立刻上去行了礼,抱拳道:“殿下!钟天青抓到了!辟邪余孽全抓到了!我天家南北终于可以安定!”
雪照仿佛听见又仿佛没听见,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穿过无数俑人似的将士,落到远处,那个人的身影上。
将士们纷纷避退,为二人让出一条大道。
那青年望向别处,目光避开了他。
王金虎激动地说:“殿下,今天正好是庆功宴,这是上天赐我们的犒赏,属下们请求今日便将他绞杀!慰我云光军英烈们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