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漆黑的药汁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铺满了谢渊整张脸,赵悯生看着自己身下,尚未缓过神来的谢督公,几乎是下意识的咽下了,嘴里剩下的那半口药汤。
却又因一时匆忙,而忽略了那东西的味道,浓苦的汤药带着些古怪的辛辣,赵悯生不知道许献究竟在这药里放了什么,只知道这东西刚一进入胃中,便使他整个人都觉得犹在海上一般,翻江倒海。
即便是他在心底千般隐忍,万般哀求,可最后还得是向这味道低头,任由着它从胃底纵马□□的打上门来,最后唇瓣一张,在人面前打出一个极为尴尬的嗝来。
“嗯……”
为了掩饰尴尬,赵悯生很快就在慌乱之中缓过神来,抿了抿嘴嗯了一声,试图在这一瞬间找到点可聊的话题。
但奈何那诡异的味道,一直都在两人之间这极其狭小的空间内,层层萦绕着,使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什么可说的,最后只好悻悻的笑笑,双手一撑坐起身来。
屋内的炭火燃的正热,赵悯生面无表情的坐在床边,却只觉得如至冰窟。
那一床黑漆漆的中药汤,简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方才发生的事情。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实在不是只凭简简单单的尴尬二字,便能概括的了的。
赵悯生面如死灰的看着自己面前的许献,只木讷的说了一句话,便将药碗往人怀里一推,逃命般的夺门而去。
“我去拿要换的衣服来。”
许献楞模楞眼的瞧着自己怀里的半碗汤药,又回过头来,看了看谢渊那一张挂满了冰碴子的脸,忍不住笑出“噗”的一声,正巧被刚要出门的赵悯生听见。
偏他又做不了什么,赵悯生背对着人,无奈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忍下了心中对许献的气愤,夺门而出。
守在门外的王起。一瞧见赵悯生出来,立马就拥到了人跟前,拎着赵悯生的左手,左看右看,心疼的有些眼圈泛红。
上一世,赵悯生的身边除了谢渊,也就是王起最为心疼他。
只不过王起命薄,上一世还没亲眼得见赵悯生称帝,便早早的故去了。这一次得以重来,再见到这人如此紧张自己的样子,赵悯生心底里也不由的感慨万千。
早年间,王起本是他母妃宫里的人,在他母妃死后,为了避免触景生情,赵悯生便被皇帝扔到了行宫生活,直到两年后,珍妃为了制衡皇后,在人面前重提舒贵妃,赵悯生才又被带回了宫中生活。
王起就是在那个时候,再一次的见到了赵悯生。
那时候的他除了表面上还穿着一身皇子的衣裳外,过的简直连奴才都不如,王起刚瞧见他的第一眼,眼泪就下来了。
原本在他记忆里,那个活泼可爱的像个小丸子一样的赵悯生,瘦的像是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身上到处是淤青,也不知道是被行宫里那些畜生,偷偷摸摸的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挨了多少的打。
回来以后,赵悯生这个空有个名头的皇子,便又成了珍妃与皇后之间相互制衡的筹码,宫中的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赵悯生这颗皮球,今天又会被踢到哪去。
只有王起每餐都会留意,赵悯生有没有在夹起吃食后,先凑道鼻子前面闻一闻。
这个在行宫里养成的习惯,王起用了好久,才帮赵悯生彻底改掉,同样他也是用了好久才让赵悯生相信,回到宫里以后,他所吃的饭菜就不会再有馊的。
如此一个孩子,怎能不让人心疼。
“我的傻殿下,你出来干什么?谢督公的酒……可有醒些了?”
在确认过自家殿下的伤口都已包扎后,王起隐晦的向屋内瞧了一眼,问起了情况来,虽然他未曾明说,但赵悯生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
“我出来……给谢督公拿件衣服。”
赵悯生低着头,一边说着一边有些难为情的挠了挠鼻尖,方才屋里的事,如今只要一想起来,就叫他浑身不自在。
“拿衣服?拿什么衣服。”
赵悯生眼瞧着王起的眼睛越瞪越大,心中也是越来越烦闷,谢渊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放眼这偌大的宫中,敢如此直接喷人的,他赵悯生也算是独一份。
“就……谢督公换的衣服呗。”
赵悯生说着,回想起谢渊方才那冷的像冰块一样的脸,皱着眉头伸脚在那门外的石头上,轻轻踢了两下。
其实算起来,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谁第一次亲人的时候,还能不紧张一下呢,更何况谢渊还突然瞪眼骂人,他这猛得吓一跳,可不就得喷吗。
王起不轻楚方才里头具体发生了什么,问了赵悯生,也是吱吱呜呜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搞得他也是一头雾水,只能稀里糊涂的替人拿了衣裳送过来。
当许献将剩下的那半碗汤药喂完,从房里出来时,赵悯生正捧着一件中衣站在门外,一脸幽怨的以头抵墙,暗自神伤。
一开门就瞧见人这样,倒还真给许献吓了一跳。
“你既然拿了衣服,为何不进去,谢督公那衣服湿了,穿着很难受。”
赵悯生这正愁不知道怎么面对谢渊好呢,本想着先在门外躲躲,等人气顺些了再进去。
如今倒好,经他这么一喊,只怕不止是谢渊,就连后院拴着的那只旺财,都能听的一清二楚,气的赵悯生使劲儿的剜了人一眼,却也照样不顶什么用。
许献这么一嚷嚷,谢渊就知道他已经回来了,若是此时还要一味的闪躲下去,恐怕他便更加要误会了。
“我刚回来,这就进去,这就进去。”
赵悯生看着一旁正幸灾乐祸的许元驹,在咬牙切齿的磨了磨后槽牙,转身钻进房内,冲着床上的谢督公,露出了一个极为狗腿的微笑。
“老师受苦了,我给老师拿了干净的衣裳来,还顺便让王起打了盆热水,等一会儿给老师擦洗擦洗,净净身。”
赵悯生说着,便将那手中的中衣往旁边椅上一扔,转头出去,又端了盆热水进来。
谢渊此时还穿着那个染了药汁的中衣坐在床上,余热未退,头脑也还尚在朦胧之中,赵悯生通过眼神就能看出来,此时的谢渊比起往常要呆滞迟钝许多。
“不劳殿下动手,奴才自己来就行了。”
谢渊迷迷糊糊之中,看见赵悯生拿着帕子向自己走来,本能的拘礼抗拒,却忽略了自己如今尚还高热,身上丁点力气都没有,别说是反抗,就连抬手他都困难。
面对赵悯生执拗,谢渊的那些个虚弱力气落在人身上,看起来就像是欲拒还迎的推脱奉承。
“督公不用见外,圣贤有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咳,反正再怎么说,也没有让老师亲自动手的道理啊。”
赵悯生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不对,他本是想要把谢渊抱回家当爱人的,怎么说着说着,反倒给自己找了个爹。
幸亏谢渊如今迷糊着,他怎么说就怎么是,东扯西扯的咳嗽两声,也就让他糊弄过去了。
“殿下折杀了,还是奴才自己来吧。”
谢渊这一发高热,就连说话都比平常时候,要慢了半拍,语调听起来也黏黏糊糊的,就连拒绝也显得不那么果断。
“古来大贤之士,皆懂得尊师重道的道理,杨时能为不打扰老师休息,程门立雪,受冰雪之冻,严寒之苦,悯生虽不敢与圣贤相提并论,但也愿意向他们学习。”
两人刚说到这里,推搡之中,赵悯生就已经抢先一步,先将人的衣裳给解开了,带着些凉意的指尖划过谢渊的胸膛。
无论是赵悯生突如其来的触碰,还是温柔指尖每一寸的游走,都无疑是在撩拨着谢渊头脑中,最后的底线。
谢渊别过头去,紧闭双眼一眼不发,赵悯生从没想过,爱了自己那么多年的谢渊,会抗拒自己的触碰,只以为他是碍着主仆的身份,不好意思让自己伺候罢了。
如今眼瞧着谢渊不再出声,自然愈演愈烈,乘胜追击,却不想他手中的帕子刚挨到人身上,就被人一抬手给打回来了。
“赵治!”
雪白的帕子应声落地,赵治被人突然一喊吓了一跳,猛得抬头,瞧见的却是谢渊严肃抗拒,欲言又止的一张脸。
“……,还是奴才自己来吧。”
谢渊的失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只一声高喊过后,他便很快的将言语缓和了下来,拾起地上的手帕,低下头独自擦拭起来。倒是赵悯生,自被他那么吓了一下后,就一直是手足无措的站在他身前,看起来着实有些尴尬。
简单的一番擦拭过后,谢渊才终于从床上站起身来,背对着人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谢渊虽有心想要跟他道歉,却是张开了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个……老师睡了这么久估计了口渴了,许太医走的时候,吩咐他们煮了姜汤,我正好去瞧瞧好了没有。”
赵悯生感受着谢渊无声中的疏远,尴尬笑笑,寻了个由子便出门去了,听闻身后房门轻启,而后又缓缓落下,谢渊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在床上重重的坐下,望着门口静静的出神。
赵悯生走时并没有将门关严,片片雪花从那门缝中被风席卷着吹进来,又很快的化成一粒水珠,凝在地上。
谢渊高昂着脖颈,凸起的喉结缓慢的上下滑动,发出一阵绵长的叹息。
胸前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留有他指尖上的温度,明明头脑时刻提醒着他,不要再对人心怀妄想,可就是那短短的一瞬,依旧让谢渊体会到了什么叫弥足深陷。
在这一刻,谢渊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就犹如是这一片片被吹进门缝中的雪花,即便是做了再万全的准备,也会在进门的那一刹那,就被热气所融化。
“别再在不经意间,肆意的撩拨我了……”
谢渊望着门外温吞的阳光,有些泄气的沉浸在上一世的回忆里。
赵悯生在临死前对他说的那一声“不必!”,振聋发聩,掷地有声,谢渊如今想来,仍能感受到那时的锥心之痛。
那样的痛苦,经历一次也就够了,若是再来一次,谢渊他真的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