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湖杭发生过一次非常大的动荡,妖魔伺机作乱,碧冥损失惨重。
当时,碧冥派出多名精英弟子,不料全军覆没,无一生还。而十几岁的遇晚舟,因为资质过于平庸,被迫留在云渺川,方得以保存血脉,继任家主之位。
等他掌管这个家族之时,族内有能之士要么已经身亡,要么已经年迈,只余一点薄力。日薄西山,依靠名门剩存的威望,也支撑不了多久。
尤其是他,天生仙根缺失,平庸无能,倘若继续下去,这个繁盛了几百年的名门望族,眼看就要在自己的手上衰落。
若百年家族真的断送在自己手里,上愧对于列祖列宗,下有歉于子孙后代。
因此,遇晚舟作出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决定。
碧冥家族内有一个世代相传的秘密,若以双生子中的一人之魂,生祭镇派法宝“弧光斩”,便可练成妖刀。拿着妖刀的另一人,将获得超越自身更多的力量。
这就是碧冥的秘术——“魂缚”。
为了能完成魂缚,遇晚舟寻到一个以双生子著称的古老村落,娶了一个质朴美丽的姑娘为妻。幸运的是,生出一对双生儿女。
世人皆知,他的女儿遇绮沙灵力惊人,百年难遇,人人称羡。
但是,世人不知道的是,他还有一个儿子,和他一样,天生仙根缺失,平庸无奇,无法修炼道术。甚至长至十岁,连画咒都没学会。
那个孩子,从出生便不被世人所知,整日被关在后院里,画一些花鸟竹子。
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当遇晚舟询问他,是否愿意为了家族牺牲之时,那个小小的少年盯着陌生的父亲,嘴边竟然浮现一抹尖锐的笑容。
“我愿意不愿意,重要吗?其实……父亲,你早就决定了,不是吗?”
从他出生开始,就已经决定了,他生来的唯一价值,就是成为魂缚的祭品。
所以,遇晚舟才会隐瞒他的存在,不允许他见外人,让他不用和其他人一样修行,每日只能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
这种做法,其实换一种说法,应该叫——幽禁。
遇晚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也根本没有想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心思已经敏锐到了这个地步。
可他从来都不吵不闹,只是乖乖的,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
就连这个时候,都是平静地说话,不亲近,不生疏,好像说的是别人的生死。
“父亲,如果我答应你,就能永远陪着沙了,是吗?”
遇晚舟转过身,无法再看他的眼睛,声音沉默而沙哑,“是。你可以永远陪着她。”
这可能是遇晚舟唯一一次,为自己这个儿子流露出一丝情绪。
妖刀练成,仿若有了生命。
遇绮沙只要握上这把刀,就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靡坚不摧,所向披靡。弧光斩下,妖鬼无生,再一次成就了家族的荣耀。
不负众望,遇绮沙成了碧冥家最大的支柱。可是,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冰冷又残忍的,除妖兵器。
不管怎样,遇晚舟的目的却达到了。
遇绮沙看着父亲的眼神异常冰冷,语气却是尖锐的嘲讽,“为了我?你们要的,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哪里是为了我?”
“只要是对你有利的,你何曾顾念过血肉亲情?!”
“他的魂魄就锁在这把刀里。你知道我每杀一个妖鬼,都能感觉到他被万鬼噬心的痛苦吗?他也是你的骨肉,你为何能这么忍心!”
“若是当初,没有仙根的那个人是我,现在这把刀里的魂魄就是我!”
“我和他对于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亲生骨肉?哈哈哈哈哈,可笑,还不如说,我们都是你亲手打造的工具。牲畜尚有生命,我们有过选择吗?”
在她短暂的半生中,从来没有人拿她当正常人看。
过去的十几年,每日除了修炼还是修炼,暗无天日,她唯一的阳光,便是那个温暖的小小少年。
他会陪着她修炼,会轻柔地抚摸她的头,静静地看着她笑。
他小小年纪,就仿佛看透了世间所有的事,只要他在,她就能安心地靠在他的膝盖上,抚慰身上所有的苦累。
他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光。
直到生祭弧光斩那日,他都依然轻声安慰她,“沙,不要看。”
于是,她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消失。
“沙,从今以后,哥哥就一直陪着你了,你不要怕。”
世界一片漆黑。
魂缚违逆天道,一旦成功,魂魄将永远锁在弧光斩中,无□□回转世,需要吸取妖鬼的生命力而活。若没有生命力供其吸取,被缚在刀里的魂魄就会遭到反噬。
为了避免魂飞魄散,这把刀,必须不停地去斩鬼除妖!
嗜血,让刀变得更强,也让里面的魂魄却越来越扭曲。这种扭曲,迸发出更大的力量,甚至已经超过了她的控制。只要拿上这把刀,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这把刀,如同一个妖魔,控制着她,吞噬着哥哥的魂魄。
她不愿意哥哥的魂魄再沾满血腥,不愿意再看到他的魂魄受噬心的折磨,哪怕粉身碎骨,用尽一切代价,她也要——
解除魂缚!
此时,遇晚舟浑身剧烈地颤了颤,眼中已是一片灰败,“你知不知道,解除魂缚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我当然知道!魂缚一解,刀毁人亡!”
遇绮沙一指祭台上的十几个人,脸上浮起一抹森然的笑,“不过你不用担心,你看,我已经找好了替罪羊。”
遇晚舟扫向祭台上痛苦挣扎的人,目光大震,“你……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当然是血祭啊,父亲。”
遇晚舟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颓然瘫在了地上,大口地剧烈喘息。
血祭之术是一种极其隐秘的禁术,凶险至极。
一旦开启,要么启阵之人以血为祭,甘愿奉献自身最后一滴血,与冥冥之中的万物主宰结成血之契约,以达成自己的心愿。
要么,便以他人之血为媒,以献祭的形式,替代自身结成血契。
但如此一来,启阵之人身上就会落下血之诅咒。受此诅咒之人,生前血液停止流动,死后永世不得超生。就算启阵之人中途停止,血之诅咒也不会就此消失。
这是一种极可怖的邪术,也是阴阳道界传说中最高等级的禁术,极少有人知道,更极少有人会去这么做。
没有人会有这样狠绝的心志。
这种死亡之术,一旦选择便是万劫不复。即便再狠绝之人,都很难做出这样的选择——
用自己的永生永世,去换取一个成全。
此刻,蜷缩在祭台上的十几个人还活着,但他们的眼睛里,全都流露出一种极度的痛苦与挣扎,以及对生命渐渐流逝的恐惧。
那个身穿绯衣,手执幽刀的少女,在他们眼里,已经不像是一个人,反而更像是一个怪物。
一个比真正的怪物都要可怕的,怪物。
遇绮沙的眼神异常冰冷,这些人的生命就如同草芥,根本不值一提。更何况,为了哥哥,这些人的生命,又有什么要紧呢?
当那个温柔又强大的人用悲悯又从容的眼神看着她,说“我可以帮你”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既然已经作出选择,她就不会为自己留下退路。
回头?
不,她不会回头!
哪怕血液停流,哪怕永世不得超生,她也永远不会回头!
遇晚舟匍匐在地,抬头看向她的目光颤抖,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情绪,“除妖人,不杀人,只除魔!你难道要用无辜之人的血去祭魂,你现在这种做法,和妖魔鬼怪有什么分别?!”
遇绮沙眼神一凛,随即却是万分鄙夷地俯视着自己的父亲,“呵,可笑,你居然会跟我说无辜?难道哥哥的血就不无辜吗?”
“你哥哥是为了家族信念牺牲的!”
“家族信念……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笑话。”遇绮沙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用锋利的刀尖指着遇晚舟,厉声斥道,“你有什么资格说,哥哥是为了家族信念牺牲的?”
“明明是你!”遇绮沙咬牙切齿。
“是你!违逆天道,让哥哥成为祭品,生祭弧光斩!”
“是你!妄想得到天下最强的力量,弥补你自己庸碌一生的遗憾。是你,为了实现你的目标,不择手段打造出一个工具!但是你却从来没有想过,我和哥哥愿不愿意!”
“我从来没见过面的母亲,生祭弧光斩的哥哥,从小暗无天日的我,哪一个,你真正在意过!”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碧冥……虚伪!”
“明明都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所以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你!”
遇晚舟心脉俱震,颓然地瘫倒在地,贴着石室冰凉的地面,绝望地闭上眼睛。
这些年,他一直知道她恨她,却没想到恨到如此地步。
诚然如她所言,一切一切的因果,全都是他自己酿成的。
倘若不是当年他急于求成,倘若不是当年他当年对于力量极度渴望,倘若不是他行差踏错这一步,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
可是如今,悔之晚矣。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种念头,一定要想尽办法阻止她。哪怕她会恨他终生,哪怕这要了他的老命,他也在所不惜。
他睁开眼睛,挣扎着爬起来,仰头苦苦地哀求,“求你,不要……”不要杀人,不要成为血液停流的怪物,如果这一步踏错,将永无回头之日。
遇绮沙站在祭台上,冷漠地注视这个瘫倒在地的平庸中年男人,目光不眨,却是无动于衷。
却在这时,石室外陡然传来一群杂乱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