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一间三进小院的正房里,一美妇人正低头哄着怀里撒娇的女儿。

“月娘放心,娘已经跟林妈说了,咱们院子檐下这雀儿窝是月娘的宝贝,谁也万万动不得的。要是真有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咱娘俩一齐找他算账,好不好”

说话之人梳着寻常妇人发髻,衣着淡雅朴素,搂着一个不过垂髫年纪的小小女童。妇人原本低着头哄怀里的孩子,说到此处,抬头斜睨了一眼站在眼跟前儿的小儿郎,有些忍俊不禁地拍拍怀里还在生闷气的小女儿。

女童把脸埋入妇人怀里,扭儿糖似地把屁股扭来扭去,似是在跟哥哥赌气一般,就是不往小童站着的方向望上一眼,反把脸整个儿的都藏进母亲怀里。

“谁知道这雀儿飞哪去了,它有翅膀,纵使逃了也不能赖我啊。且这鸟又不是什么稀罕物,街上的房檐下到处都是,多得很,你真要,大不了我再给你抓一只回来。哎,林月娘,你可别又去爹前告我黑状啊,不然以后别想再跟着我和小黑炭子上街上玩去了。”

说话这小童虎头虎脑,眼睛睁得老大,看样子也不过七八岁的光景。

只见他活蹦乱跳地,闹着玩儿一般,躲过母亲的左右阻挡,抓住间隙,上下戳着正用后脑勺对着他的妹妹。

小孩下手没轻没重,许是被戳的痛了,女童突然翻身坐起身来,杏眼圆睁,脸皱成了朵菊花,苦大仇深地指着死不认错的哥哥。

“你骗人!你和黑炭明明扛了竹竿捅我的鸟窝,林妈看得可清楚了!”

“娘你看!哥哥衣摆子上还沾着鸟毛呢!”

夫人定睛一看,果然儿子袍子下摆上要掉不掉的沾着一根羽毛,灰不灰,黄不黄的,在茜素红缎袍子上显眼极了。

小童慌忙拍掉那根鸟毛,一时竟有些语塞。

“。。。那,那就算是我捅了它的窝,又没捅着鸟,它也不至于就不回来了啊。哎呀我说这小雀儿怕不是眼见要过年了,出去采办点年货去了啊。月娘,你看今天这天气真好,太阳又大,小风儿也吹得人怪舒服的,哥带你街上玩去,找黑炭买糖面人儿啊!”

林月娘原先瘪着个嘴,垮着个脸,经不住小哥哥在一边左一句右一言地哄她,又听能出去玩了,纵使还在为雀儿的事生气,但也决定先把这事往边上放一放,先玩了再说。于是没几下,林月娘的小脸就转阴为晴了。

小童眼见着妹妹高兴了,心里也高兴的很,他拉过妹妹的手,林月娘也从母亲身上一轱辘滑了下来,俩人一蹦三跳地往院外走。

一大一小俩个小不点儿拉着手,就这么一路蹦着出了大门,期间路过三进三重院子的另二进,竟是一个出来相拦的仆妇都没有。

“黄叔,我和月娘要去牛街找黑炭和翠翠玩。”

“哎,喜哥儿。老爷昨儿个才考校过您的功课,您这脑袋上像是还没消肿吧,今天又要出去,怕是有点不妥啊。”

门前看大门的黄叔虽说说话时喉咙里咴儿咴儿地响,像是具陈年漏气的破风箱,但这出口的话儿倒像是掺了胡椒面儿似的,辣得很,一点儿也不卖自家小少爷的面子。

喜哥儿的脸给臊得通红。“噗嗤”一声,妹妹月娘也跟着笑出了声来,这笑声清脆悦耳,倒像是两片上好的玉石撞在一块儿叮当作响一般。

黄叔别看是“叔”字辈的,人却老得像是半截身子入了土,他一点一点从卧椅上爬起来,也不打理打理睡得左右支棱的白发,踩过布鞋叉着手,勾着驼了的背慢吞吞地跟在俩小孩的身后。

俩人仿佛习惯了黄叔的做派,喜哥儿不回他的话,只擦了擦脸上莫明的虚汗,拉着月娘的手,快步就往外头跑。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三人才出大门拐了个弯,迎面竟就碰上了下衙回家的林大人。

兄妹俩俱呆了一呆,很快月娘回过神来,举起手臂要爹爹举高高。

林大人从马背上下来,笑着抱起正在撒娇的小女儿,且后背像长了眼睛似的,反手提过慌张开溜的儿子的后衣领子,把他提溜到眼前。

“怎么回事,昨天跟你说的话当真左耳进右耳出,漏得一点不剩了?”

林大人瞪着和这俩兄妹同款的铜铃大眼,眉毛立起,不怒自威的样子,吓得喜哥儿一动都不敢动,一脸心虚地垂下头去。

“啪”,声音清脆,破风掌拍在了榆木脑袋上。

“有本事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却没本事一硬到底,碰上个人就怂包啦?!你要带妹妹去玩就昂首挺胸光明正大地去,抬起头来,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赶紧走,别在我这儿丢人现眼的。带着你妹妹爱哪玩哪玩去,前面的账回头再算。”

林大人把月娘放下,眼不见心不烦地转过身去,背着身朝他们赶羊一般潦潦草草地挥了挥手,牵着马径自往林府大门方向去了。

喜哥儿复又牵过月娘的手,记吃不记打,气焰又重新嚣张起来,也不管后头黄叔跟不跟得上,拽着月娘一溜小跑地往牛街去了。

黄叔叹了口浊气,重新跟了上去,脚程忽快忽慢,尽量与兄妹俩维持着一臂两臂的距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厢林家兄妹二人闹得欢畅,那边厢入了府的林大人,倒是没有什么好心情。

进了正房,林夫人接过夫君脱下的官袍冠带,挂上衣架仔细平平边角。笑说:

“夫君今日为何这么早就下衙了,真不像你平日在衙门里的作风哦,我得出去看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林大人没接林夫人逗趣的小话,只是默默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热巾子净了净面,然后秉退下人,坐到暖椅上,开口道:

“三娘,此次去漠北之事,怕是要开始准备了。”

林大人握住林夫人的手,眼神柔和而坚定地望着妻子。

林夫人的手颤抖了一下,有些慌乱地说,“如此快吗,当初阿爷不是说,也不一定就非要你去了吗。”

“岳父大人昨日派书信于我,信中说漠北戎狄上月三次深入大雍边境,屠了三个村子。”

“你大哥。。。我就不提了,弟弟们都还未长成气候,如今岳父大人手上能用的人不多,好在我身上还有些底子,这些年兵书战策,武勇方略也未敢落下。此时我若不去帮衬,实在说不过去。但我这一去,怕是要多呆些时日才能回来,只是苦了你跟孩子们。当年你千金之体跟了我一介武夫,为夫官微俸薄,从没有让你过过几天好日子,穿过从前那样的好衣裳。如今又是要长久分离,前路茫茫,为夫实在是对你不住啊,三娘。”

林大人说到动情处,眼里竟有些湿润。

听到这里,原来一脸担忧的林夫人反而眼神坚定起来,她抽出被林大人握住的手,然后握回林大人。语气铮铮的道:

“夫君,这话我们之前不是已经谈过很多次了吗。夫君你不必妄自菲薄,我大哥从我未出阁时起,就天天往花楼跑了。几个弟弟年岁虽未长成,不过左右也看得出来,大都资质平平。父亲常年驻守漠北,鞭长莫及,母亲又一贯心软,府里当真是没有一个人能掌家的。符家我们这一支,如今还有这般光景,不过是靠着父亲好歹在任,祖母健在国公府还未分家罢了。”

“你是堂堂正正的武状元,现在又是造福一方的县令,比起那些只靠世家出身的锦绣草包还不知要好多少倍呢。”

话说到这份上,倒是换了林大人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咳嗽两声,又道:

“三娘,那不如你跟岳母去信知会一声,你们这回便去长住了。且趁着这次过年采买年货,就一并把今后的吃穿用度都一并采办齐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