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渠县时光

渠县,处在大雍国中部偏北的地界儿,刚过了北江,但也不到更北的庸河,是个四季分明、民风淳朴热情又豪迈奔放的好地方。

作为现任父母官,县令林大人,在任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在林大人勤勉治理之下,渠县政通人和,百姓生活平和富足。但凡提到林大人,境内百姓没有个不真心实意的夸上一句的。

爱屋及乌,每每林夫人带了一双儿女外出,遇见的街坊邻里都爱随手给他们送些东西,平时大小物件也有往这边送的,多半是些平冤雪耻感恩戴德的百姓们偷着放的,看着也没办法追还。因此这五年来林大人一家子自己置办东西的机会并不多,这回返京想把一干吃穿用度的东西置办齐全,就需要提前一些时日拟出个章程了。

不管父母如何为未来担忧,孩子们的快乐还是实打实的。喜哥儿牵着月娘,一路嬉闹着往牛街去找喜哥儿的铁磁黑炭去了。

黑炭原名方探,黑炭是喜哥给取的诨名,全因黑炭皮肤黝黑,名字里又有个探字,故取了这么个谐音的昵称。

方探家里祖祖辈辈在渠县县郊务农,直到方探他爹八年前在地里挖出了个装满金子的酱菜坛子,他家才算是偷偷摸摸的发了迹,搬入了渠县城里。

俗话说:“富变穷,三年不变样,穷变富,三年学不像。”即使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了八年,方探他爹还是不能完全适应如何当个合格的暴发户。他家除了来县城时花了笔钱买了个小宅子外,吃穿用度皆和原来一般无二。就比如方探他爹用的饭碗,还破了一个口子,焗补一下都不肯的,就这样一直凑合着使了好些年。

虽然对自己苛刻,但方探爹对前来打秋风的亲戚们却总是要来者不拒的周济一番。

亲戚们本不知道他家里有钱,只因他们一家突然不声不响的就搬进了渠县城里,还置办了房产,就有人从乡下扛了袋红薯过来,想碰碰运气,这人原是方探家八竿子打不着出了五服的远亲,因家里盖房子借遍了亲朋,哪里知道瞎猫碰到了死耗子,方探爹出手就是两贯钱。

有了这样的前科,自此以后,乡里乡亲都来城里找方家借钱,方探爹死要面子活受罪,家里最大的花销,就属于每年给亲戚们的那些兑不回来的借条。

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方探小小年纪,就比同龄的其他孩子要更加大气成熟懂事。也因为方探这样的大方的性子,才有了之后喜哥儿和方探成为铁磁的契机。

话说那天喜哥儿和林夫人坐在马车上往市集去,路上听见有争执声,喜哥儿掀起帘子看见不过六七岁的方探死死拽着一个大汉,不远处还有一跛脚的老妪,正紧赶慢赶地往这边小跑过来。

大汉手一掀,就把方探掀翻在地,怀里一个深蓝钱布兜子也不小心漏出来落了地。大汉骂骂咧咧的弯下腰去捡,再抬头,就看见拦在他面前的黄叔的一双脚,还有躲在黄叔后面朝他做鬼脸的喜哥。

大汉站起身,举起手欲扇黄叔,手挥到一半,就被黄叔细瘦干瘪的手掌接下,大汉左右摇晃,被握住的手臂竟然纹丝不动。喜哥从黄叔背后窜出来,跑过去扶起倒地的方探,两人一同将钱包还给老妪,相视一笑。

自此之后,喜哥常常跑去找方探玩。喜哥知道方探爹为了省钱不让方探去学堂念书,就经常把自己用过的启蒙读物送给方探。投桃报李,方探也经常带喜哥去小溪里摸鱼,树杈上掏鸟蛋,集市上吃最新鲜的水磨豆腐。没过多久,俩人就变成了少小无猜的好朋友。

时间说回现在,兄妹俩人行到方探家门口时,方探一家正在吃午饭。只见方探和他妹妹两个,一人捧了一个斗大的碗,小板凳架在门两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吸溜吸溜地吃着碗里的面条。

“黑炭,你家午饭是吃得越来越晚了啊。”喜哥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吓了埋头吃面的方探一跳。

方探抬头,看见迎面而来的喜哥儿很是高兴,他往后瞧,又见喜哥那个不常出门,有如玉人儿一般的妹妹月娘正跟在她哥哥的后头远远地走过来,整个人脸便刷的红了一圈。

他小旋风一般冲进堂后厨房放下碗,又旋风一般的冲了回来,手里头已多了一串火红火红的山楂葫芦糖串儿。

“给!我婶娘来城里赶集给带的,街上这玩意儿糖霜熬的稀,不如我婶娘自家熬的,肯放料,倍儿甜。”

方探兴冲冲地往林月娘的方向递过糖串。

这糖串看着红通通的,在太阳光下反着诱人的光泽,光说卖相就漂亮极了。

喜哥儿和黑炭要好的很,故不和他客气。他顺手接过糖串,从口袋里抽了块素白的帕子,隔着帕子撸了顶上带糖霜最多的那颗,往月娘手里塞。然后自己叼了颗走,想了想,又撸下来一颗,递给姗姗来迟的黄叔。

黑炭的妹妹花妞儿三四岁年纪,梳着两根羊角辫在一旁馋的不行,她看他们吃得欢,倒是不吵也不闹,只不过直勾勾盯住糖串儿的眼睛,让人压根忽略不得。

林月娘牵过花妞儿的小手,掰了糖果子上面一点糖霜到自己嘴里尝尝味道,再把剩下的整个大红果子都给了花妞儿。

黑炭见此欲再给月娘,月娘想起之前瞥见黑炭兄妹二人吃面时,碗里一块肉都没有,又想起母亲之前的教诲,故不肯再要。

喜哥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吃完一颗觉得怪好吃的,便不客气的又揪了一颗下来。月娘看着他左一颗右一颗的,直气得干瞪眼。脱口而出道:

“哥,你牙都掉光了,还吃这么多糖,晚上回家我就告诉娘去,看她这个月还让不让你出来了。”

喜哥儿听到这话,哪还敢再吃。他连忙把糖串儿丢回给方探,反手抓住林月娘,用了些力揉捏月娘的脸。

“你这个小告状精,一天到晚威胁你哥。要是我不能出来了,以后谁还带你玩?再说就两颗糖果子的事,哥又不是不还。“

喜哥儿从兜里左掏右掏,掏出几本半大的小册子来,抛向方探。

“黑炭接着,上次你让我找的《千字文》和《劝学篇》,我老早就不学这个了,可找了半天了,你看完也甭还了,都留着罢。”

黑炭眼睛的余光,看见月娘正好奇的往他这边望了过来,那黝黑的脸蛋上面,竟能立马看出透了点红晕。他喏喏的应了,不自然的把头垂了下去。

饶是林家兄妹,跟着父母后面学了许多的知识道理,但毕竟还是年岁小。对于一贯嘻哈玩闹的玩伴为何突然露出如此的表情,现在的他们还不能够理解。

黑炭把书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往堂屋里去放着。

喜哥赶着要带月娘去看杂货摊子上新捏的泥人和糖画,在屋外头有些不耐烦的东张西望着,左右踱步。

好在黑炭了解自己朋友的性子,他速度极快的,安置好妹妹和书本,没一会儿就出来了。三人同黄叔,一齐往牛街那头铺子摊位多的地方去了。

林月娘年纪小,正是贪玩的时候,她不像喜哥儿能够经常溜出来,大多时候还是被母亲看得牢牢的,故对周围的小摊小铺子都觉得新奇极了。什么木雕的小梳子,五彩的雉鸡毛毽子,她通通都要买。

尴尬的是,喜哥儿没带够钱,当月娘再一次眼巴巴的望着他时,喜哥儿把裤兜兜里左右摸遍了,愣是再翻不出一个铜子来了。

不满足林月娘这个小告状精,回去万一她又往爹跟前告状,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黄叔,我身上钱没带够,月娘什么都要买,您先帮我垫垫,等回去了,我让荷官立马取了还给您。”

喜哥儿有点头大了的挠着头,饶是像他这样的厚脸皮,看着黄叔听了他的话,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洗的发白的荷包,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月。。月娘,要不这次少买点吧?哥钱没带够啊。。。”喜哥儿挠了挠头,硬着头皮朝林月娘道。

月娘回头看看哥哥,再看看怀里抱着的五颜六色的小玩意,眼里露出不舍。她放下这个又拿起那个,艰难地选择要把哪件小物什放回去。

“别为难月娘妹妹了,月娘妹妹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她想要就都买给她吧。”

黑炭掏出一钱碎银子,欲要付账。

喜哥儿摆手拦住黑炭,不让他出钱。

“都是月娘贪玩,哪有让你出钱的道理,黄叔我真回家就还您,您快付钱吧!啊?”

黑炭还欲再争,喜哥反手去挡,俩人互不相让扭作一团。得亏店家及时伸手,拿走了黄叔正正好递过去的碎银子。这下尘埃落定,谁也不用再争了。

“唉,少爷您就知道一天到晚欺负老朽,您怕小姐告状,怎么不怕老朽去跟老爷告状呢。上回您八十几个大字错了一半,丢了笔躲到外头去,回来谁帮您挡的鸡毛掸子?”

喜哥不接话只是笑,他把黑炭手里帮月娘抱着的花样玩意儿接过来,通通往黄叔怀里一塞,拽着黑炭一溜烟的跑了。留下话还没说完,噎了个半死的黄叔,和又看上葫芦瓢,要买回去舀水玩的林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