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入住京师

姜家因只两辆马车的行头,人单势孤,去京城山高水远,他们本就打算在驿站里住着等些时候,到时聚多些伴当后再一起行走。

如今他们碰上林家车队,林家家丁个顶个的健壮,又加上跟随他们的一队镖师人人剽悍,姜元宝想着若能和武状元一家同行,他们绝对一路安全。

诸事准备停当后,姜元宝清早就去林大人处表明了结伴同行的意思。

林大人对这位姜大人虽没什么好感,却也没有恶意,念在大家都是出门在外,能帮一把是一把的原则,又是姜元宝主动上门,林大人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姜大人的请求。

这会儿也没人知道,林月娘扭手的事是出自姜福珠这小丫头身上。

两人寒暄中,林大人面色如常,但姜元宝就没那么痛快了。为着昨天那事,姜夫人在姜元宝耳边嚼了半夜的舌根,吹了好一阵子的枕头风,让姜元宝看着林大人不大痛快。

姜元宝这人,性子懦弱蠢笨,正经事做不来,惯爱和稀泥,不识大体,不懂是非,又爱占小便宜。但就这么个人,却有个优点,就是顾家护犊子的很,对自家的亲人向来看得重。

这会子他虽有求于林家,林家也答应了帮忙,但他觉得这一码归一码,林家的女儿欺负到自己女儿头上,下次他总得想想法子让林家那小丫头片子受受教训。

姜元宝心里藏不住事,他如此想着,脸上难免就露了愤忿出来。林大人看在眼里,不动声色。虽不知为了什么,但那种恶意,却能明显感觉出来。林大人想起昨晚睡前和林夫人的对话,便没有心情再留这位国舅爷,找了个要收拾行李清点马匹的借口,就起身送客了。

虽说清点马匹是林大人临时想出打发人的借口,但他们的的确确不能再在这驿站耽误下去,立时要走了。

卯时不到,伴着临平城门吱呀推开的厚重声响,林家姜家一行出了城,迅速赶往下一个落脚点。

林月娘因为手受伤了,这几天算重点保护对象,故而免了练武和习字,行车途中整天坐在马车里颠簸,偶尔因为落脚打尖,才能出来透透气,不过周围也必跟着樱桃或是穗子。

穗子被林大人训斥了后,又被林夫人林妈挨个敲打一番,内心煎熬自责,日子过得委实不如从前舒坦。

林夫人原本只给月娘指派了一个丫鬟穗子,如今又加了一个樱桃,两个人轮流盯着月娘,不论行车住店一路上丝毫不敢松懈,好在此后车队晓行夜宿爬山涉水走村过镇一路顺利,直到两家的车队进了京城各自别过,她们才松了一口大气。

这不是林月娘第一次来京城,在她的脑海里,还保有一段三年前在京城留着的朦胧记忆,只是那时她比现在还小很多,只有三岁,平时几乎一直都跟在母亲身边,被人抱着在内宅里打转,没机会出去看看。

相比林月娘,喜哥儿显得更加兴奋一些。符家世代公卿,树大根深,家大业大,和他一般年纪上下的孩子很多,喜哥儿上次来京城时,和符家的那些表兄弟表姐妹们相处的都不错,如今刚回来,他便急切地想见他们,还有对他很好的小舅舅。

马车驶过喧闹嘈杂的闹市,一路往东走,周遭的声响越来越小,僻静逐渐取代了热闹,最后除了洒扫声和偶尔往来的车马辘辘声,再听不到其他声响。

林月娘迷迷糊糊的靠在林夫人身上,突然摇晃的马车停了下来,林夫人凛了凛,林妈从兜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子给夫人照了照。林夫人就着铜镜抚了抚两鬓的碎发,轻轻将月娘拍醒交给穗子,扶了林妈的手,踩着马凳,慢慢地从马车里下来。

林夫人回头凝视僻静少人的来路,望了望头顶的蓝天和日上三竿的太阳,深深吸了口气,上了老早等在侧门的轿子。

林月娘是穗子抱下来的,她也占了顶软轿,其余丫鬟仆妇,都跟在软轿后头徒步入府。

至于喜哥儿,在进京后,便被林大人身边的小厮诗竹领走了,他会和林家车队大部队一道,先回林家在京城置办的宅子,等下人们收拾停当,再与林大人一道前往符府拜见。

林夫人这边,轿子载着两位主子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停了下来。这一盏茶的功夫,足够让林月娘在陌生的环境里清醒过来,路上睡了许久,她现在也没有那么困了。

她们的轿子停在符府后院正房门口,这里是符家老祖宗老太太起居的地方,月娘在林夫人牵引下,跟在领路的嬷嬷后面一路穿过琉璃院门、四水归堂的堂屋,进了布满各色盘景的垂花门,遥遥见了一众鲜花着景的妇人们众星捧月地拥着一位银发老祖宗,忙跟在母亲后面跪下给老祖宗磕头请安。

“地上凉,起来起来,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符家老太太在孙辈里最爱林夫人,林夫人刚跪下,老祖宗就喊了免礼,颤巍巍搀着虎头拐杖站起来,欲下去扶起跪着的林夫人和月娘。林夫人见了忙起身扶了老祖宗坐下,一边给老夫人请安,一声“奶奶“泪随声下。

林夫人抬头看见老祖宗一头银发,比前些年又稀疏了不少,心里想着时光当真不饶人。又见老祖宗面容,更新添了数道深深的皱纹,面色也不似上次来时那般红润了,想着自己远嫁他方,不能时时在祖母和母亲跟前尽孝,面上又不免带上些愧意和悲色,就又跪了下来。

林夫人未出阁时,是符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女,如今远嫁的孙女一身风尘仆仆的回来,符老夫人自是欢喜,众孙辈媳妇们不让老祖宗劳累,赶忙过来搀起林夫人,一顿嘘寒问暖,插科打诨逗乐子好不热闹,把一时有些伤感的气氛扭了回来。

林夫人目光环顾之中未见母亲大人和大嫂,也没有发问,便又忙领着月娘一一拜见伯母们,一一请过安后,方落座说话。

”咱们三娘这么多年没见,要我看,当真还是当年做姑娘时候的模样,一点儿没变。这是我外甥女儿月娘了吧,长得可真水灵,真是集了你俩的优点,上次见时小妞儿还是跟米粉团子,如今这样大了,还出落的如花似玉,真个如花骨朵一般,着实好看。“

说话的妇人身着宝蓝色对襟衣衫,下身配一条镶金丝边线的亮红马面裙,头上斜斜插了三支步摇,那步摇顶端各镶了颗指甲盖般大小的东珠,在窗阁错落的光线下照的格外圆润闪亮,步摇下端坠着一串串米粒般大小羊酯白玉串起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碰撞在一起,发出金声玉振叮叮咚咚的好听声响。

“二堂嫂说的玩笑话,月娘还小的很,哪里就能配得上如花似玉了,倒是春娘我多年未见,柳叶眉芙蓉面,俏若三春桃花,真真成了大姑娘。”

符春娘是二堂嫂的掌上明珠,林夫人疼爱小辈,这话说出透着股子真心,二堂嫂面上笑容更甚。林夫人做姑娘时便与二堂嫂交好往来密切,这次重逢,两人间的情谊也未见消减半分。

林夫人携月娘同众人礼毕,再坐在一块说了会子话,期间林大人带着喜哥儿过来给老祖宗和各位伯母婶娘见礼,喜哥儿再从外祖奶奶往下一路行礼请安,这一通热闹下来,渐渐就挨到用晚膳的时候了。

林大人因京中还有应酬,告罪先退了,喜哥儿因见未有男宾,也就同父亲一同走了。

林夫人和月娘留下叙话。

符家老祖宗还在,合族尚未分家,一家拉拉杂杂几十口人均住在城东这处偌大宅第里,若无特殊事项,晚膳总是开好几桌,一块在老祖宗这边用的。

今日因了林夫人夫婿一家大小回京,便开了晚宴接风洗尘,主子们自不必说,就是下人们老祖宗也格外开恩,特地在院子里也开了几席。桌上的各色珍馐菜肴,林月娘在渠县平常吃食里都没怎么见过吃过,故格外新奇,这个也要尝一口,那个也要穗子帮她布一筷子,吃得肚子都撑园了。

相比林月娘的好心情,林夫人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她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也没有发现她想见的人,心里有些了然,又有些难过,心思全不在这饭局上,故吃的食不知味。

林妈在宴中悄悄走了,在这热闹的光景里,没人注意到她去了哪里。

好不容易挨到散席,符老太太又握着林夫人的手好一顿说道,又劝林夫人直接住进符府里,一则祖孙三年未见要好好唠唠,二来省得到时候林大人离京,再烦搬动。

林夫人陪着笑,就说经常来看望老祖宗,又找了些家中布置诸事尚未停当一干理由婉拒了,等主仆几人终于可以打道回府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林夫人出了符老太太的院子,待走了几步,林妈跟了上来。

“小姐,我没见着太太,看门的婆子是老太太这边的人,她原是我的旧识,帮我进去给里头通了个话。太太让我告诉您,最近她吃好睡好,没什么好挂心的,要小姐先料理好自己的新家,范不着为那不相干人的操心,又说贤婿官声甚好,又是武状元出身,当避嫌疑,前程要紧。等这事风头过去了,您再去看她不迟。”

出府时林夫人没要软轿,林家的马车已然来接了,林夫人舍了马车,她拉着月娘的手,却想要走上一走。

重新回到京城,回到这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林夫人无端生出些感慨来。符家同其他世家望族一样,向来是规矩重重,家法森严的。她曾经在这些教条和复杂的人事里活的如鱼得水,但不代表她喜欢这样的生活,也不代表她希望自己的女儿再过自己曾经的人生,步自己的后辙。

渠县的那个小院子,才是她们的家。

“三娘,三娘。”

林夫人隐约听见后头有人呼叫自己,她回头一看,果然有两个身影疾步走来,等那人影再近些,便能看出来是二堂嫂。

“二堂嫂怎么了,为何走的这样急?是有什么东西拉下吗?”

林夫人牵着林月娘,迎着终于停下来,叉腰站着原地小口小口急速喘气的二堂嫂。

“我刚送了春娘回去,就想返回来找你,哪晓得你走的这样急,在老祖宗那里竟是没堵着人,听了老祖宗身边的大丫鬟翠姐儿说你才出来没多久,我这不就紧赶慢赶的赶过来碰碰运气了。”

“我来就只为说一句话,”二堂嫂握住林夫人的手,

“你心中挂念的事情,不管它真不真,都当它是真的。眼下风口浪尖,不宜与大房里的人见面,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得给你提个醒,就算再着急上火,也要忍耐一些时日。”二堂嫂眼光稍稍带了下西边,那里是她们大房院落的方向。

顿了一顿,二堂嫂凑近俏声又道:“这事恐怕来者不善,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目标多半是冲着后宫里的皇子皇妃来的,菩萨保佑咱们贤妃母子金安啊!”

林夫人闭了口,垂下了眼帘。她轻轻回握住二堂嫂的手,捏了捏,道,”我晓得了,二堂嫂放心。”

出了符府马车还没走几上步路,林夫人揭开帘子回头瞭望,看向后头夜幕下俯卧在此处的符府,那屋檐的黑影,一道又一道,一重又一重,仿若埋伏在夜色里的巨兽,张着长满獠牙的嘴,随时准备生吞想要挑战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