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带着林月娘心事重重地回了她们京城的宅子。
林家京城的宅子可以算坐落在城西,但离城东的地界,也只隔着一条宽马路的距离。这里住的大都是像林大人这种七八品的小官吏,且多是外乡靠科举入京,在翰林院等处供奉的无实权的清水官吏。
林家这房子原本属于一个老翰林,这老翰林中年丧了偶,一直也没再娶,一晃几十年过去,年岁大了告老还乡,要回昌平老家。
老翰林两袖清风,稍有点积蓄都花在了买书上,以致临了手上连点路费都凑不够,只得把房子卖了,换点回北方遥远家乡的盘缠,这不就碰上了来看房的林大人。
都说林家背靠大树好乘凉,当初武状元迎娶符家三小姐,一时名动京城,前程自不可限量。
林大人早早没了双亲,祖上虽算不上巨富,在当地却也是名门望族,但若要跟住在京里盘枝错节的符家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到底林家也是世代官读之家,老祖宗也出过两位进士。林大人这一枝香火未断,多年积攒的底子还在。为了林夫人和自己官途考虑,林大人本想住的更靠西些,但当初来这看房偶遇房主,一路攀谈下来,就再没考虑再去其他屋舍看看,当即决定买下这座院子了。
原来老翰林卖房子的同时,还要卖掉自己带不走的古玩字画书籍,林大人识得货,为了老翰林书房满壁的书籍字画,出了三倍的价钱,再三保证不挪动、不变卖这些字画后,老翰林才最终撒手给了房契。
这屋子不过前后三进,大是着实不大,林家主子们和丫鬟仆妇住在第三进内院,家丁和小厮则住在前头的罩房里,林大人的书房、会客的大堂,都在第二进,和前头屏门相隔,要过一道垂花廊才能进到后院里。
院子不大,就没有固定的演武场,也没有晾晒衣物的地方,他们只好将第三进院子的空地划成两边,一边晒衣物,一边放些练武教习用具。这样一来,就像两路人马各自为营,虽然生活气息足足,但在外人看来难免有失观瞻。
林夫人这次随夫回京正赶上多事之秋,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市井上流言蜚语,宫里宫外暗潮汹涌,自己娘家被推到舆论风口,林夫人深感危机四伏。符家也因敌我未明,事关宫闱大内,不能贸然出手,只能静观其变。
符家这不可言明的流言,要从宫里敬事房太监多的一句碎嘴说起。
前些日子,宫里出了档子不才之事,皇后彻查了整个敬事房。这一查,前事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误打误撞,符家倒是实打实的遭了殃。
这事的由来,原是源自一个敬事房干杂活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不知怎的,被和他睡通铺的太监举报,称在这小太监的被褥底下发现了一只绣了茹才人名讳的合和虫草荷包。
事关后宫清誉,此事立刻被报到了皇后耳边,皇后震怒,决定彻查此事。
茹才人哭哭啼啼的喊冤,话里话外都是这小太监手脚不干净,对自己有了非分之想才偷了这荷包。
但这样一个刚进宫没到一年,在敬事房干打杂活计的太监,如何有通天的手段偷到后宫妃嫔的贴身荷包呢?这事细想下来,处处都是问题。
茹才人一个五品妃嫔,将绣了自己名讳的贴身荷包送给敬事房打杂小太监,于情不通;小太监明知私藏后妃私物是重罪,却私藏才人荷包,于理不合;草率藏于通铺自己被褥下面被人发现告发,又太过大意。其中必有蹊跷,皇后心理暗自担心。
但实物摆在那里,就算有种种纰漏,也不由得不彻查下去。
敬事房大小太监们本就人人自危,又被皇后领着的妃嫔宫女查得个个惊惶。不光敬事房里左左右右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掉,就连今上从登基到现在的临幸密事,也重翻了底册,查看有没有人拿了贿赂银子,安排照应。
一连好几个晚上,敬事房太监都被整治的没合过眼,闹的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家叫苦连天。
人在崩溃的边缘,就最容易犯错。本来皇后素来谨慎,早就交待下来,查归查,审归审,就算查出个大天,查出之事也不许众人向外透露半个字去。
奈何偏偏就有这么一个刘太监,平时嘴巴就不太牢靠,好不容易得了个透口气的机会,转身就拎了壶酒去找宫里的对食诉苦。
这刘太监的对食颦儿,原是给淑妃所出的六公主明聆梳头的侍女,也不知怎的,得罪了六公主身边的管家女官豆蔻,便被随便找了个由头打发去了浣衣局,从此天天洗那洗不完的衣裳,人生一点儿盼头都没了。
颦儿天天将手脚泡在冷水里,身上渐添了病症。这么日日的挨着,身体受不住了,心中也横生怨恨,又总想着有朝一日重能回去六公主跟前当差,再找机会狠狠踩一把豆蔻。
这念头日积月累的,就成了执念,执念一深,就顾不了别的,她花了点心思,找到机会跟了这刘太监。
这一方面,想着敬事房做事是个美差,若这太监有朝一日能混成大太监,可在后头保她做些轻松露脸的活计,保不定哪天又回去六公主跟前或跟了得势的主子,一朝翻身。
另一方面,这太监对她也算不错,银子和嚼谷没少给她,她存着这钱,以后也可用它来上下打点。
这两人你情我愿,凑凑合合也过了快小两年,故这刘太监也没防着她,酒到酣时,就把该说不该说的话,一股脑的全吐出来了。
这一吐不要紧,若颦儿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也就不了了之了。奈何她本就是个心眼子窜的老高的人,早就存了心机,机会一来岂能放过。
她一合计,这秘密她若告诉了淑妃娘娘去,自己就算立了大功一件,脚踩豆蔻的日子可不是指日可待了吗。
于是这颦儿一点犹豫都没有,抛下醉摊在房里的刘太监,一溜风一样跑到淑妃跟前告了密。
贤妃一向在宫中安静度日,不显山露水,与众人相处融洽,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既不站边皇后,也不与姜熹妃走近。也是祖上积德,今生有福,贤妃入宫的第二年上就得了皇嗣,就是当今的三皇子。
母以子贵,今上龙心大悦,有加上符家累世有功于社稷,今上登基以来北方边境一直未稳,边事频繁,为笼络符家这门外戚一力死守边关,几件事情一凑合,就下诏册封了符才人为贤妃。皇恩浩荡,符家一众感恩戴德自不必细说。
在皇后苦无皇子,皇长子又是庶出,其他皇子年纪尚幼的情景下,鼎足立三的,就是淑妃的诞的二皇子,贤妃的三皇子,佟嫔的四皇子了。另外宁嫔的六皇子虽年岁小,但天资聪颖,不过总角年纪就能初通圣人经典,背诵名家诗赋,是皇族里开慧最早的皇子,也很得今上喜爱。
淑妃得了颦儿的消息,心里暗喜。但她一向心思缜密,深谋远虑,做事心狠手辣,又从不留后患,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淑妃喊了等在外头的颦儿进屋里来,道:
“本宫知你往日在浣衣局受了许多委屈,但这份忠心甚是难得,我要大大赏你。”
淑妃看着颦儿一味巴结又喜不自禁的面孔,心里泛起一阵嫌恶,但面上仍温和体恤的说道:
“只是如今本宫还有一事,实在找不到人手,若此事做不成,本宫拿了这消息不但帮不了人家,说不定还要引火烧身,只能将今日之事当作今日什么都未听见,什么都未发生了。”
颦儿一听淑妃如此一说,哪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她赶忙跪着直起身子来。
“娘娘您有什么不方便做的事情,不如和颦儿讲讲,若颦儿能办到,必当竭尽全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事,倒也没你说的如此严重。我自思忖,贤妃一向待人平和,少争短长,是个难得的大好人,虽说皇后娘娘懿旨不敢违犯,但大家姐妹一场,也是我心软,看不得好人遭难,少不得要传个消息过去,但本宫和贤妃宫里素来走动很少,明说了倒是不便,暗里透露给她们怕是妥当些。”
“此事耽搁不得,越快越好。你且回去把你那相好的弄醒,在未辰交界之时,本宫自会派了钏儿,邀了贤妃宫里的管事,去后花园假山石边走一趟,到时你俩藏在洞里,若听见钏儿的声音,就把今日和我说之话,在那里再对上一遍。贤妃宫里的得了消息,自然早做打算,料不会抖漏半句,其它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你可放宽心。”
“最关键的,一定要让你相好的亲口说出,当年今上连续一个月宵禁后偷偷去往符家的事,知道吗,若此事办好了,你也算是积德行善了,本宫自会找个机会把你留在身边,不会再让你回浣衣局受苦了。”
听到淑妃娘娘如此一说,颦儿心里虽然高兴,但她从小就在淑妃宫里服侍,对淑妃的为人手段早有见闻,见淑妃口是心非,说的水点得灯着,自己又被推到前面当枪使,深知兹事体大。想到这里,颦儿也就豁出去了,凛凛的说道:
“娘娘,小的不敢隐瞒,不是小人矫情,若论恩情,奴婢就是革了职,丢了性命,也是要去的。就是,只怕万一此事走漏了消息,连累了娘娘。这么一来,奴婢倒是没了主心骨,如何是好。”
淑妃听她这么说,知道这个颦儿也并不很相信自己,在跟自己耍心眼,向自己讨要保证呢,就冷笑一声道:
“钏儿,去库房拿我贴身的箱笼来,我要送颦儿一件天大的好物件。”
果不其然,过了几天,京城内外便有了传言:符大将军远征边关,今上密幸宠臣嗣庭。
虽一察觉这传言,皇室和符家都花了大力气封杀,然而流言就像是长了翅膀般甚嚣尘上,出现在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茶馆酒肆沸反盈天,还因为上头的禁令,诞生出别样的刺激来。
又十天有余,内卫们才终于查出这流言的根源是从陈贵人口中所出。陈贵人的大宫女在慎刑司又攀咬出浣衣局的颦儿,说是恍若看见她在石洞子里同敬事房的太监说话。
内卫听到此言,立时分去敬事房和浣衣局逮捕两人,那敬事房刘太监抓的容易,但浣衣局那宫女颦儿听了消息,逃到淑妃宫里却被撵出。
被淑妃及钏儿算计当了枪使,害了符家不说,人家卸磨杀驴,撇得干净,自己鸡飞蛋打,死无葬身之地,已是后悔不及。一时惊吓气急,一早挂了根绳子在房梁上,吊了脖子,内卫门去把她放下来时,身上还有余温。
这事到现在,差不多就结束了,只是内卫去敬事房捕人动作太大,不到半天,宫里几乎人人都知道了今上频往符家是敬事房太监传出来的,又结合皇后前些天整顿敬事房的事迹。。。
又有好事之人提到,符家大房的长孙,今年不就正好九岁了么。。。且他们符家大房长子和媳妇一向不睦,相敬如冰,这也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
“如此一想,符家那孩子,难道是今上的。。。”
“听说太后震怒,虽说今上有心袒护,但投鼠忌器,符家只怕是。。。”
“可怜,那符大将军还在替人家靖边守疆呢。。。嗨!”
“你呀,别在这里鸣不平了。自古道,祸福相依,祸福难测呀。。。”
“只怕宫里宫外又是一阵好斗了。。。”
酒肆中,偷摸讨论着皇家密辛的食客,被另一位食客猛然捂住了嘴。
“这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