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过门神对联,已把新桃换了旧符,再吃罢年夜饭,就算是送旧迎新了。
穗子和林妈拿过两个蒲团,林父林母在上首坐了,笑嘻嘻地看着喜哥儿和月娘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从蒲团上爬起来后,俩兄妹道:
“祯氛承天,祥符临地,腾丹心而为神光;嘉禧攸宜,六合同春,殷虔志而为瑶鹤。迎新之日,惟愿父亲母亲,家兴百和,人寿年丰,六时吉祥。”
这拜年的吉祥话,早早有人教会了他们,如今一字一句顺下来,流畅得很,两人异口同声的说完,一个字都没背错。
知道这两个小家伙没本事写这么段祝词,林夫人听了后还是很高兴,她拿出早就备好的两个大红色荷包,招招手让俩人上前来。
看母亲高兴,月娘撒着欢儿撞进母亲怀里,伸手握住沉甸甸的荷包。她打开荷包一看,荷包口露出一只金灿灿的小猪。
那小猪雕的憨态可掬,体态圆润,笑口常开的样子,非常得人喜欢。喜哥儿再打开他的,同月娘不同,他拿到的是一块通体碧绿的翠玉,那玉被雕成祥云模样,一看即非凡品。
在渠县时,喜哥儿常跟方探去民家玩耍,受了平民影响,素喜这些可以流通的金银细软之物,对玉器倒是不大看得上。他手上拿着自己从荷包中拿出的美玉,眼睛却总偷摸着往林月娘手上的小金猪瞟去,眼里写满了羡慕。
“君子端方,朗朗如玉,星斗呈祥,金陵表庆,愿你往后一生顺遂无忧,人寿年丰诗书继世长。好好收着,不比你妹的便宜。”
前头四字四字的成语喜哥儿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直到听到父亲说它这玩意儿比林月娘的贵重,他才终于振奋了精神,肯好好看这宝贝一眼了。
看自己儿子如此上不了台面的举动,林大人面无表情的咬了咬后槽牙,气的有些肝痛。这不识货的东西,白瞎了为父的用心,以后好物件还是自己留着,要就给他锭金元宝对付便罢了,省得平白糟蹋了东西。
喜哥儿没想到林父也会在心里这样埋汰自己,他还赖在屋里,握着自己新得的据说比玉娘那金猪坨子还贵的玉佩,同刚才判若两人,喜滋滋地朝林月娘臭显摆,闹的林月娘又抛了个白眼子过去。
林夫人亲自捻了红色的丝线,穿过这玉佩和这金猪的洞眼子里,给两个孩子一一戴上。
“喜哥儿过了年就十岁了,是大孩子了,做事不必贪多,但求稳重。你戴着的这块翠玉,和月娘的小金猪,都是你们父亲拿到呈山寺请慧圆方丈开了光的,千金难换,若是弄丢了,你爹定要找你们算账。若非攸关紧要,不要拿下来,听到了吗?月娘也是。”
喜哥儿听母亲这样说,赶紧把打了死结的玉佩捞进衣服里去,那冰凉凉的玉身,直接贴在肉上,冰的他抖了个激灵,脖子上起了圈鸡皮疙瘩。
待下人们收拾齐整各自玩去,林家一家四口人坐在一处塌上说着话,烤着火守岁。
林夫人手上不停,就着烛火缝补林大人开了缝的背心。她的针线箩筐里还有做了大半,厚厚的鞋垫子。过了这年,林大人要先回渠县等待新上任的县令来交接公务,再在那里等候上头给他的,调往边疆戍边的委札印信。
想到即将而来的离别,林夫人心里就又酸又疼。想想那离渠县更北的苦寒之地,父亲在她儿时前去,错过了她的及笄礼,错过了她嫁人,错过了喜哥儿和月娘的诞生。
如今她又要将自己的丈夫送了去,不知道他会不会和自己的父亲一样,错过女儿及笄,错过儿子带冠,甚至于错过他们的人生大事呢。
想到这里林夫人想不下去了。
在这样温馨祥和的气氛里,林夫人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掩饰着拿剪子去剪烧的愈来愈旺的烛芯,那红烛滴下来的蜡,一层层包裹住烛身,就像红烛流出的泪一般。
林夫人剪好烛芯,回来复拾起没补完的衣服,还未来得及撵针,一双手靠过来,用温暖的掌心,包裹住了她轻轻颤抖的手。
孩子们只盼快快过了这年,快快长大,快快迎接新的一天的快乐。只有孩子们的母亲,希望这一天,能长些再长些,希望明天能慢点来临。
大年初二走亲戚,林大人父母早逝,但叔叔舅舅还在,过年了,惯例都是要去拜一拜的。
林夫人娘家这边的亲戚更不用提,世家联姻,门当户对,相互攀附,真可谓打断骨头连着筋,姻亲关系错综复杂,那七家五姓,都得去拜一遍。
符家骤遭暗算,这会子风波虽未过去,总算平息了不少,但水面风平,却是水下流急。
林夫人深知官场险恶,和自己妇道人家不同,林大人这会子理应避嫌,不宜与自己娘家来往过密,以免累及仕途前程。
但古话说得好:除了栗树无好碳,除了郎舅无好亲。父亲大人尚在风雪边关,这年关春节的,也再没有道理阻止夫婿和自己一道,前去娘家给老祖宗和母亲拜年。
倒是林大人安慰道:“这流言传得久了,又没有新消息来,难免叫人失了兴趣,兴许就能渐渐的转好了。况且官家也无敕令,只是不知道背后使坏的那群人,会不会再玩出些什么新花样来,这倒是不得不防。”
林夫人起了个大早,往常她自己一个,两头来往丝毫不惧,这次携夫婿和一双儿女回娘家,竟有点胆怯了。她自己姓符,无论如何都要踏进这趟浑水,但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姓林,如果能远离这是非,就尽量远离,一步都不愿他们靠近。
当然大家都知道,风雨来袭岂能独善其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光在道义,还是利益上,都不可能做到,可是林夫人还是潜意识的想让他们趋利避害,就像每次去符家,她都坚持自己一个人去一样。
大人们的顾虑和思量,打消不了孩子们要去新地方探险的激动和兴奋,喜哥儿想着终于能再见到有趣的小舅舅了,林月娘想着当初走马观花一般游了趟偌大的符府,几乎什么也没看着,略为亏本,这次必须去找补回来,自己才能甘心。
马车行到半路,天上开始下起了雪。初下时只是些小雪籽,等他们下马车时,这雪花片就能有差不多有一个小指甲盖大小了。
林月娘伸出手,接了朵雪花瞧着。这雪花遇上她的手,没过多久就化得没踪迹了。
“哥你看,这雪花多稀奇,一碰就化了,成了一滩水搁我手里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南方雪都这样。等到了符府,你可别少见多怪问东问西的,那里面人严肃得很,都特爱管人,你要是惹麻烦了,我可不管你。”
“切,哥哥大坏蛋,一天到晚诳我,我上次就去过了,没你说得这样。”
“哼。”喜哥儿抱着胳膊,用鼻子发出了个音,头抬得老高,以此表达自己的态度。
“没喜哥儿说的那么严重,而且娘认为,能够勇于提出问题,是需要聪明和自信的,这没有什么好指责的地方。
“但是这次是去外婆家,比不得在家里,外婆家人多规矩大,月娘,你同上次一样,一直老实跟在我身边,若有什么事,或者你想做点儿什么,最好都先问问我或者林妈再去做,不要擅自行动,能不能做到?“林夫人抱着月娘,笑着点了点喜哥儿的额头,又稍微肃了点脸,看着月娘说道。
母亲都这么说了,也没什么好争的了。月娘乖乖点头,安静下来。
母亲没提,但她自己还是想起,路上那次和山匪因她而起的冲突,有时候做错事情,也许伤害的不只是自己,更多的,还牵连到许多无辜的人。
马车朝东缓缓驶去,一路上怒马香车相比前两日要多了不少,到处都是走亲访友的人。
不到京城不知官小,不下扬州不知钱少。林大人一介芝麻小官,他的马车在这东边,若遇上道路狭窄处,便要停下来避让,礼让别的大马高车先行通过。
这样一来二去,耽误了些时间,等他们终于看到符府大门时,大太太身边的张嬷嬷已经等在角门多时了。
众人下马车,换了软轿。张嬷嬷跟在林夫人的轿子一旁,和夫人说着话。
“倒是没迟到,老太太也就刚起,您这时间卡的正好,若再晚点就不成了。\"
“太太?太太倒是早起了,□□叨着您呢,您就来了。太太说,让您先去她那坐一会子,等一会儿老太太准备好了,大家再一块儿去请安。\"
林夫人颔首。
如此又行了一箭之地,换了一拨粗使婆子重新将轿子抬起,再行了几步路,这才看见了大太太张氏的院子。
待进了院子,便看见一群小丫鬟躲在廊子里往这边来瞧新鲜,月娘也好奇的看向她们,看她们头上戴着的各色绢花,和手上捏着的,绣了好看花样的手帕子。
进院里上了白石台阶,左右一望俱都是雪□□墙,很是干净整洁,游廊上雕梁画栋,煞是好看,脚下铺的虎皮石子,又颇添了些野趣。
他们没在院前多停留,因为大太太的大丫鬟瑛儿早打了棉布帘子等在外头。里面热,瑛儿只穿了件短袄站在风里,林夫人不想她吹风,大过年的着了寒气,故快走了几步,领着孩子们进了屋。
一进屋,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大太太屋里通了地龙,左右还放了两盆上好的银霜炭,这炭难燃难熄,一丝烟也看不着,除了大富大贵的人家,寻常人家是断断用不起的。比如林家,就算有些积蓄,平日里用的最多的,还是好点的杂树木炭而已。
林月娘虽上次来过一回符府,但只去了老太太屋里,大太太这边不曾来过。月娘心不在焉,只是跟着大人一通乱拜,但眼睛却四处滴溜。
大太太屋里相较于老太太屋里,装饰的风格要更清亮明快一些。这屋里装饰着的那些颜色鲜亮的摆件,乍一看没什么大不了,若仔细瞧去,那珊瑚枝、聚宝盆、金丝楠木太师椅、玉插屏,那件都不是凡品。
“太太您真是的,怎么又把这些劳什子东西从库房拿出来了,回头哪个爱嚼舌根的告诉老太太去,老太太不说,旁人也该说您了。”
“大过年的,你和贤婿还有孩子们来看我,我自然要摆弄一番,这有什么可嚼的。再说我自己的嫁妆,我爱摆不摆,干她人何事。”
林夫人不接话,只瞧着大太太,也不说话。
大太太向来耳根软没主见,脾气臭点也分人臭,她见女儿在女婿外孙外孙女面前不给她面子,心里郁闷的紧。奈何到底是疼惯了女儿,见女儿不说话,她挨了没多久,就自接自话道:
”倒也没拿出来摆几日,赶明儿你走了,我就收起来“
一边儿瑛儿也帮腔道:
“是啊,小姐,太太也是连天的盼着你和官爷来,想着拿些好东西出来,把屋里弄得体面亮堂点,这些摆件也是昨天将将拿出来摆着的,您走了立马就会收回去,不会着人话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