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元月观灯

兄妹俩再次见到父亲,是这一天早上,他们和大太太二姨妈吃早饭时候的光景了。

虽然只有四个人,这四个人却摆了两张桌子坐。

喜哥儿和月娘在一张小桌上默默吃着,另一张桌子上的大太太和二姨妈不像他们这桌这么安静,偶尔零星的只言片语从那张桌子飘过来,落在俩个孩子的耳朵里。

饭桌上,大太太还在教训一个人从石家跑回来的二姨妈,埋怨她一个做母亲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抛下自己一双女儿,倒是自己一个人跑了。二姨妈虽然生气又不敢顶撞母亲,边听边用一个清奇的角度翻着她那双吊梢三白眼。

“你这娘当的,本来你和石官人不和睦,就够让珊儿和珺儿受罪了,如今你撒手不管,一个人跑回来,想过孩子们的感受吗?你爹要是知道了,非抽死你不可。”食不言寝不语在大太太这不作数,她想说就说,谁也管不着她。

二姨妈见她娘没完没了,使劲憋了憋,没憋住。

“我实在是气不过,娘您是没见着杨桂花那小贱人的作乔样儿,会生儿子了,了不起了?不过一张肚皮,能有多稀罕。她爹那破落户儿,一天到晚的来石府打秋风,官人还护着她,这次若我退了,让她将孩子养在身边,她得了意,我还怎么活了。您且别说我了,您当初但凡能管着点大哥,那丧门星能上门么,我们一家都被她拖累了。。。”

“闭嘴!”

大太太原本随她说,左耳进右耳出的,但听到丧门星这三个字,直接触了逆鳞,她手上拿着的楠木金丝筷子猛地朝桌上一拍,“啪”的一声,清净了。

“太太,三姑爷来接小小姐小少爷家去了。”一个眼生的丫鬟掀起门帘来,后头赫然跟着一天没见的林大人。

林大人仿佛没察觉这房里凝滞的气氛般,安然自若的朝大太太见了礼也和二姨妈打过招呼,两个孩子放下碗筷上前去,给自己的父亲请安。

“这么早就来了,昨天辛苦你,贤婿吃早饭了吗?要不要坐下一起吃点?“

“今上遣了人召见,时辰还早,我送了喜哥儿和月娘回去,就往宫里去。改日再来看望太太了。”林大人规规矩矩的回话,声音不卑不亢,温和有礼。

“既如此,何不让喜哥儿和月娘在我这再待一会子,你安心去便罢,回头再来接也不迟啊。”符大太太客气道。

林大人望了望站在他身旁,肃着脸,不似往日活泼的两个孩子,拱手朝符大太太道:

“话是如此,但如今老太太正在病中,太太您分身乏术,自是疲累。送孩子们回去不过片刻,不会误了时辰,喜哥儿的功课已经拉下两天,不好再耽搁了。”

林大人语气中的坚持,让大太太没了言语。

坐上软轿,颤颤悠悠的出了符府,换乘上林家的马车后,林月娘随着环境变得严肃、守礼的脸,才重新变回孩子无忧无虑的模样。

“难怪母亲不常提让我们去外祖母家的事,要我我也不乐意去。怪闷的很,还是不如咱们自家舒服自在。”

这回也许是时间紧张,林大人没让喜哥儿骑马,喜哥儿同月娘一块坐了马车,刚一坐上马车,他就在月娘一旁啰嗦道。

月娘也深有同感,不过她嘴巴笨,想不出什么词来描述她那种感觉,只是在一旁不住的点头,表示同意哥哥的看法。

“娘真不容易,你往后少调皮。”她小大人似的板着脸,教训自己哥哥。

“。。。。。”喜哥儿不说话了,他不同这个不讲理的闷葫芦计较。

林大人说要去面圣的事不是诳大太太,他送了孩子们回林府,便重新骑在马上,原路折返。

今上为何会召见他这芝麻小官,林大人自己心里有数,他眉目沉稳,薄唇微紧,手上一拉缰绳,头也不回的,往那墙院深深的金碧辉煌处驰去。

往后几天,月娘和喜哥儿都没有看到母亲,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符老太太这病来得急且险,去的缓慢。林夫人作为老太太最疼爱的孙女,此时理应在老太太身侧侍疾。

林大人也变得忙了起来,那次面圣,似乎让今上发现了一颗蒙尘的珠玉,今上毫不吝惜对林大人的赞赏,不光给了许多赏赐下来,还不时召见他去宫里伴驾。

对于喜哥儿和月娘来说,这一个春节的后半段,因为少了父亲母亲的参与,变得极为惨淡无趣起来。

林大人不是没有想过带孩子们出门拜访,只是林家初来乍到,除了林夫人土生土长有些手帕交,另外三个林家人,在京里委实没什么可以走动的地方。

林家留在京城的那点亲戚,都是和他们出了五服的关系,原本能拜则拜,不拜也落不人口舌,如今符府有点风吹草动,人家便也不再上杆子巴结打交道。

林大人明白这层意思,自然是不会自己上门自讨没趣。

若要说有什么喜事发生,倒也不是没有。上元节前两天,圣上敕令下来了,林大人连升三级,成了从四品的轻车都尉。

朝中不是没有议论,言官颇有微辞,文武百官私下也多错愕。

但形势比人强,明眼人都知道,这次林大人虽说是背靠符府大树好乘凉,倒不如说是情势使然。如今北疆外族蠢蠢欲动,屡犯国境,边事紧急,此时朝廷笼络世族启用武备,必是要在边境用兵。

林大人本是武状元出身,近年官声甚好,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此次荣升任职苦寒之地,凭刀兵见功,且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回京之时,既是这样,便与他们又有什么相干。

只是说不得,符家时来运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逃过一劫。

所以这一新年难得的朝堂变动,被有心人和无心人一化解,竟然来去无痕,没激起什么大波浪。

林大人按照原先的安排,过了上元就要按期北上赴任。京里素来有上元节闹元宵观花灯看社火的习俗,很是热闹。喜哥儿和月娘打懂事起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林大人想在他走之前,再陪孩子们一起过一次节。此次去后,不知道下一次该是何年何月了。

许是知道这层关节,符老太太的病也有了好转,林夫人难得在上元节前回了林家。

林夫人回来后的几天光景里,因为林大人的调令下来了,她一直大包小包的在给林大人准备带走的行李物件,原本一路搬家来的东西,刚刚拆开不过十几日,又原封不动的装回去。孩子们不理解这样的来回折腾,和包含在其中的摰爱与亲情。

“娘为何闷闷不乐的?”林月娘不懂,只觉得母亲似乎比往日不爱说话,脸上也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忧愁。现在她只想要母亲不再难过,其它的都不那么重要了,因而对那个即将到来的听说盛大无比的灯会也就失去了原有的兴趣。

“我是没惹娘不高兴,或许是爹过了上元就要走,她不高兴吧。”喜哥儿一边摊在躺椅上晒着太阳,一边用了右手拿着本论语,将书举过头顶,瞪着书页一心两用的回道。

“爹要走多久?不是很快就回来吗?”月娘瞪着眼睛问道。

“我怎么知道,爹疼你,你去问爹啊。”喜哥儿说完这话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一脸烦躁地朝妹妹说道:“我去练大字去了,爹说以后让我去符家族学听先生讲学,以后也没旁的人教我了。”

林月娘看他迈着二五八万的王八步逃也似的快步走了。她抬起头来,目光越过被屋檐遮住一角的太阳,望着天边远远飘过去的云彩,心里木木的。

金陵的冬天,不似渠县那边的冷硬干燥,湿润的冷气,却更容易钻入衣服缝隙里,冻得人阵阵发冷。

过了上元节,这个新年的节日就算正式过去了,这次恰逢今上三十整寿,故今晚的灯会,相较于以往,要更加隆重一些。

元宵元宵,过完元宵,年就消了。带着对节日美好祥和的留恋,和对即将到来的开年忙碌的无奈,人们都会放下心来,抓住年节的最后尾巴好好快乐一下。

上元节当天是没有宵禁的,不管是天潢贵胄还是蝼蚁草民,都习惯在今晚穿了过节的鲜亮衣裳,三五成群搭伴出来逛灯会。

金陵自古繁华,东南形胜,虎踞龙盘,参差十万人家,挨到西下夕阳东上月,爆竹声声,家家晚宴,钟鸣鼎食之时,城里早已是一片灯的海洋。

林家上元家宴很丰盛,年前新雇的厨子,给他们做了金陵特色的乳糖元子,面灯、油锤、芙蓉银鱼、梁溪脆鳝,各色冷热菜肴是现做的,只有蜜饯果铺则是上街买了回来的。孩子们爱吃甜点,厨子心细,又给做了一碟子桂花糕。甜甜糯糯的口感正好,你一口我一口的,也就见了底。

桌旁林夫人望着这幅岁月静好人团圆的和美场景,努力让自己开心起来,至少不能在孩子们面前露了陷,但这并不容易。

她最是知道父亲对孩子们成长的重要。符家大老爷常年驻守边疆,即便偶尔得了回京述职的方便,领了恩典回来过一个年,也是来去匆匆,从不曾等到过闹元宵这一天的。

不管父亲官升几品,为整个符家带来多少利益,成为多少人的顶梁柱,林夫人都不得不承认,她的父亲,在忠君守责和尽孝齐家两边身不由己,在扮演忠臣丈夫父亲的角色上,又难以面面俱全,家庭孩子早被做了奉献和牺牲。

她时常想,父亲哪怕是个庸碌的京官,到底也能一直守在他们兄弟姊妹身边,有了严父慈母的两方面的管教,大哥也就可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底下的两个弟弟,或许也能改了或懦弱或狭隘的性子,更加自信一些了罢。想归想,然而现实就是,这都是不可能再来一次的如果罢了。

因而这次四个人的上元节,林夫人不管心里有多么不舍和难过,她都想着绝不能显示出来,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要破坏了孩子们心中美好的节日。

见时候刚好,众人早已雀跃不已,林大人便携了夫人喜哥月娘与众人出了大门,拖家带口的汇了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往西市灯会观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