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谢小侯爷

因着西市人多,且今晚注定更加拥挤,林家只得弃了自家马车,在市上临时雇了辆车厢小些的马车代步。

林家住址本在东西市交界之间,出了大门往东一望,东边安安静静的,只挨家挨户挂了元夜的红灯笼,其他四处同往日没什么分别。若往西望,虽距离隔得远,但仍能望见天边被照的发红的夜空,以及依稀中听到的,远方闷闷的几声礼炮声响。

再往西边走走,人声和红光便更大更亮了些,待终于走到西市十二坊的坊口处,那扑面而来的热闹,以及被数不清的各色灯火照的亮如白昼的集市,便突然映入眼帘了。

喜哥儿和月娘虽是官家的孩子,但本质上而言,依然是两个小乡巴佬。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百尺高楼般巍峨耸立的龙灯,高过父亲个头的祝寿娃娃,还有画满十二面,面面转动精美绝伦的仙鹤送子灯。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小吃摊子,还有卖头花的,捏糖人的,卖胭脂水粉的,甚至卖春天才能玩的纸鸢的,应有尽有。

十二坊中大半数都这样热闹,不逛个腰酸腿麻,怕是逛不完所有这些新奇热闹景儿。

“这怕不是天宫仙府了吧。。。“喜哥儿左手一串草编的蟋蟀蝈蝈,右手捏着糖人,站在大街旁,讷讷得说道。

“噗”一旁刚巧路过一群人,听到了喜哥儿这声喟叹。

“老大你瞧,糖串儿摊子前站了个小傻子,倒是怪有趣的。”一个稚嫩的童声,细细的飘过来,钻入林家两兄妹的耳朵里。

月娘听见这声,隐约觉得是在说自家哥哥,蓄了些怒气抬头,堪堪望进一双眸子里。望着她的那双眸子无悲无喜,仿佛冷漠如万年积雪的冰山,又仿佛澄清似海,自在随风,一切包容。

她揉了揉眼睛,想再看清楚些,待抬头时,那人早已转过头去,只留下一个背影,于影影重重处,消逝不见了。

“呔,不知哪里来的小儿,真个的扫人兴。”喜哥儿朝着那群半大孩子们的背影,对着空气挥了几拳,悻悻地转了头,牵着月娘换了个方向,往其他摊子上逛去。

林大人和林夫人走在前面,并没有注意到孩子们间的这个小小插曲。林夫人自幼长于京城,今次携了夫君家小感受却是不同,想着今夜的团圆,不日的远离,触景生情,心中突然冒出了小时读诵过的一首词来,心里默默念道: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待一阵冷风惊醒过后,自是吓了一跳。万众欢腾之中,却是无人瞧见。

灯会快逛了一半时,林夫人想去河边放花灯,祈求林大人一路顺利无风又无雨,孩子们没见过这样热闹的集市和灯会,他们家乡也放河灯,便对去河边放花灯没有什么想法。

既然带了黄叔出门,自然就不用担心孩子们安全的事,林大人又问了一遍两个孩子,得到了否定回答后,他便不再坚持。把跟过来的下人们都丢给了喜哥儿他们那边,只携着夫人,俩人脚步轻快的走了。

被摆了一道的两个小朋友站在原地,呆愣愣的看着自己平时披荆斩棘一本正经的父母,如此简单的就把他俩丢下跑了,实在有点不能接受。林月娘瞪着父母的背影,惊得嘴里的糖块都要掉出来了。

“走吧,还有好几个坊没逛,累了吧,哥身上带了银子,走,趁他们走了,我们赶紧去看看上次小舅舅说的花满楼长什么样!”

喜哥儿抬手合上月娘的嘴,摩拳擦掌地,从袖兜里抽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的密密麻麻的,是小舅舅给初来乍到的喜哥儿准备的京城吃喝玩乐一条龙爱心便贴。

有林妈在,花满楼当然是没逛成,不仅没逛成,回去后他们的小舅舅怕是也要遭殃。

不能去花满楼听小菊仙唱曲儿了,退而求其次,按照便贴上写的,喜哥儿又重新选了一处名为逸仙茶楼的,可以听评弹相声的场子。

逸仙茶楼是京里风流雅士平头百姓世家子弟都爱去的地方,这地方和别家最不同的地方,在于酒楼主人不给人分三六九等,只要付的起高昂的茶资,管你是王爷公子还是上下九流,来的都是客,只管坐下来谈天说地,喝茶吃酒。

因为这样稀奇的规矩,逸仙茶楼常年高朋满座,不管是抱着何种动机前来,到最后,都会因其本身爱上这里。

喜哥儿充了回小大人,敷一坐下,便有小二进了隔间招待他们。喜哥儿执意给七个人都付了茶资,破费了一把,众人不好不领情,虽然林妈车轱辘话左右说了喜哥儿几句不中听的,临了还是趁着元宵难得这么一回的借口,半推半就欢欢喜喜的坐下了。

逸仙茶楼这隔间设计的巧妙,由上到下呈一陡坡,舞台在陡坡最下头,陡坡上建了大大小小好几十个隔间,这隔间,两边和后头用隔板隔着,前头蒙了层细细的白纱帐子,若是在隔间里头吃茶的人不介意,则可撂了这纱往一旁勾着,看台上的表演能清晰些。

待点好小吃干果茶饮,小二走了,林月娘立马脱了鞋,爬上铺了厚厚坐垫的软榻,靠着垫子歪着。

“月娘,把鞋穿上,这在外头哪能随便把鞋脱了,坐正一点当心头发散了。”林妈看不惯林月娘这懒散样儿,企图让她正经坐好。

“林妈您怎么不说哥哥,他坐的比我还歪呢。”月娘不服气,撅着个嘴告状。

林妈看过去,果然一没注意,喜哥儿都快直接躺在软塌上了,这一个两个的,真是没规矩。林妈气不打一处来,猛灌了一口茶,也不管这两个小的如何造反了,只把错都归在了林大人头上了。

此时说书的还没来,台子上是个扮牧童的小生,穿了一身短打行头,用本地方言悠然的唱着小曲儿,只听唱道:正月里翘首架脚,二月里捶草搓索,三月里磨之磨,四月里苦上苦。。。六月里黄豆涨破了肚。。。那声音嘹亮致远攀着清澈的笛声婉转飞扬。

月娘听这曲儿不觉新奇,拿过桌上装小吃的盘子,专门挑了果脯蜜饯出来吃。她挨着隔壁那隔间坐着,不故意的,能依稀听见隔壁那间里的动静。

“你姐春儿这次怎么不来了?”林月娘听见一个公鸭嗓子在问。

“她倒是想来呢,可我娘不让,说她大了,再和我们混在一处怕是不太妥当。”另外一人用更稚嫩的童声答道。月娘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到底在哪听见过。

“话不是这么说啊,明姮过了年也十岁了,不还一天到晚跟在三哥屁股后面,三哥找我们她也要跟着来,倒没个什么避嫌的说法。”另外一个声音响起,似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边说着还边吐瓜子壳。

“嘿,赵雪乡你这话说的我怎么那么不爱听呢,什么叫我爱跟着来,我哥都没说什么,你挑个什么劲儿!”

“君子都口不动手啊!你这动不动砸人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再这样以后谁敢娶你?!我错了,我错了,大姐我错了,您天天来,别砸了行不行!”

一阵叮铃哐啷,有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筷子落地噼里啪啦的一阵响,人跳起来踩在榻上闷闷的咚咚声,一时间鸡飞狗跳。

林月娘瞪大了双眼,她对这种一言不合就打起来,还是在外头打起来的行为惊诧不已,这火气得多大,人生得多不圆满才干得出来啊。

“什么声音?”,一心听台子上咿咿呀呀唱折子戏的喜哥儿也抽身出来,听到了隔壁的响动。

就在他们以为这事儿得闹起来的时候,隔壁不知被谁按住了场面,一瞬间,什么响动都没有了。

因为没有了响动,贴着隔间墙壁听响儿的林月娘和喜哥儿正要离开,却突然又听到一个如清冽甘泉般凌泠的声音道:“姮儿,你再这样闹,往后别跟着我出来了。”

林月娘和喜哥儿来了劲了,两个一挤,却把墙上贴着的茶点张贴给扯破了,没想到里头原来是一个木格的通气小窗,虽然不大,两人踮着脚却是可以把隔壁的情况看个大半。

只见一旁有人递了上好的素白绢缎过来,那个叫齐瑄的公子模样的小哥接过来擦了擦,随手丢在了店家的渣斗里。

仿佛没察觉到一旁突然的安静,他又顺手从矮几上拿了个黄橘,没骨头般躺下来,懒洋洋的,手上的橘子也不剥,只无聊的上下抛接着。

眼帘中的少女大概是齐明姮了,被齐瑄来上这么一出,看样子也没了再闹下去的兴致和勇气了,只见她气鼓鼓的坐在齐瑄边上,看样子至少一个时辰都不理那个叫赵雪乡的嘴贱的惹事精了。

“今年的花灯比往年确实好些,我素爱兔儿样的,前两日我同我那侄儿提了提,如今那平安坊里半数的灯儿都是小兔儿,本侯爷我甚是欢喜。”

像是想帮二人解围一般,两个大的不说话了,那个月娘觉得耳熟的细嫩声音又响了起来。他细细的嗓音吐出小大人般的话语,倒是让人忍俊不禁,有些别样的可爱了。

眼见齐明姮忍了忍,没忍住,她捏捏小侯爷白白嫩嫩的小脸儿,乐呵呵的道:”谢惊春,难怪我这一路上尽看见兔儿,竟是一只子鼠都没见着,原来是你这个小捣蛋鬼搞得鬼。“

许是脸被拉的疼了,小侯爷勉力想把齐姮的手拔下来,冷着一张小脸皱着眉,开口还是一本正经。

“没有鼠儿哪能赖着我了,我就让我侄儿多添了些小兔儿,若你想要子鼠,来年同我讲一声便是,不过一句话的事。姮姐姐你先把手放开,我乃男儿你这样很不妥当。”

“哈哈哈哈哈”那公鸭嗓笑倒在案几上,嘎嘎嘎的,像只嘎嘎乱叫的鸭子,就连一旁仰躺着的齐瑄,也暗自弯了弯嘴角。

明姮偏不如了他的意,她又拿手背使劲蹭了蹭谢小侯爷滑溜溜的小脸,等蹭的舒爽了,这才作罢。

谢小侯爷摸着自己的小脸儿,一脸良家女子被登徒子轻薄了的忿忿样儿,又把几个无良的兄姐逗乐了。

月娘见隔壁再没了大响动,也就没了兴趣。

突然,不知怎的,她的思绪又拐到了那个在符府里遇到的,被锁起来的孩子身上,在这样热闹的节日里,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能不能透过那个小院子四方的天空,看到他们正看着的,美丽的烟花。

正想着,那边台子上却早换了平弹,声音袅袅的传了上来: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似这般都付与了断井残垣。。。”那弦子直弹得嘭嘭棕棕的,缠绵和着吴侬软语的唱腔,两者像极了两匹天马在山地里撒欢奔腾,相戏相依,直到拐了七七四十九道弯,竟是互不落下风,辗转腾挪尽显真章,月娘一时竟听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