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林月娘如何一战成名,也不管她与谢小侯爷的梁子如何结下,终归都如同私生皇子失了乐园下生在了符家的故事一样,沉寂下来以后便被世人抛之脑后了。
日子总归一直都在往前走着,从不停留。
林大人在上元节后回了趟渠县,与新任县令完成交接,不久后又带着在林家做饭做惯了的庄婶子一同返京。
虽在渠县无亲无故,林大人却没有变卖渠县的房产,他将林宅的钥匙托付给了喜哥儿铁瓷方探他爹,一次性地给了十年的银钱,雇了他们抽空照料宅子。
临行前,林大人找到方探,将喜哥儿带给他和翠翠的一大包礼物都交给了他。特意嘱咐他好好读书,允了他随便阅读林府中未带走的书籍。并代喜哥约了他,等将来出息了,中个状元榜眼的,来京城当个好官,将父母兄弟姐妹都接了过去,继续和林家做邻居。
方探接过沉甸甸的包裹,红着脸谢过林大人的谆谆教诲。等林大人走后,他将包裹拆开,留下写了自己名字的那个,另拿了翠翠的包袱飞奔的去了春成药铺。
待回头各自拆开看时,方探那包里大多是书籍,有画工粗糙的画本子,纪传体小说,还有市面上难买的拓本,上好的笔墨纸砚,以及喜哥儿亲笔书信一封。
在京城的热热闹闹里,喜哥儿并没有忘记自己家乡的朋友,信中除了一些扯七扯八的烦恼和乐子,就是啰里啰嗦的一大通叮嘱自己的好兄弟好好念书,并提到林大人答应自己,若方探能考取生员,便资助他来京里的书院读书。
方探看着这书信,不竟流下泪来。
他拿袖子抹了抹下地干活晒得黝黑的脸,吸了吸鼻子,将那些小说画本收进柜里,留了线装的四书五经,认认真真的读将起来。
翠翠那里,包裹里装的都是喜哥央了小舅舅买的,京里小姑娘们都喜欢的小玩意儿。什么手编草虫,五福步摇,玲珑玉簪。这些东西月娘都没捞着,他一股脑全寄给了翠翠。
“掌柜的在吗?翠丫头在吗?钱家的又来买药了。”
“哎,在呢在呢,就来!”
翠翠望着这堆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笑笑,复又将包裹扎起,藏进药橱深处。她将手往围裙上蹭蹭,拢了一堆笑在脸上,掀开帘子到外头去招呼客人。
脚下又有新送来的药材要加紧分拣,今晚又要忙到半夜了。
林大人回京后,又呆了大约小半月,在第一朵黄灿灿的迎春花笑上枝头时,迎着早春二月拂面的微风,他要去那春风不度的边塞,为天子守疆卫土。
不管如何准备,离别总是来的那样快,那样让人无所适从。
林大人临走那天,天上下了些小雨,时令就要到清明了,江南已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中。虽然过了寒冬,天还是照样的冷,尤其是像这种天上飘着雨丝的日子,寒气随着湿气往身上蹿,一冷就冷到了骨子里。
“前些年老不穿袜,如何说都爱不听,如今可不就落下了病症。”
“诗竹你跟着老爷,切要记得提醒他穿戴,我在箱笼里放了十双,若是不够,或是短了些什么,定要遣人往驿馆里送信,黄叔也会经常到邮驿走动,我会时常给你们寄些能久放的腌腊。“
“你过来,我帮你把衣领子系好。”林夫人走上前去,呵气如兰,手似柔荑,拢住林大人的毡帽,给他系好领子。些微的颤抖中,脸上依旧露着笑容。
林大人轻轻摸了摸夫人用心梳理的头发,抹了生发油的发丝一丝不乱闪着亮光,他生怕弄乱了半分,手一移,只将她微微翘起的鬓角抹了抹平。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你不必太过挂念。大人在边塞经年,也该轮到我去帮衬孝敬。”
“我们院子里那株海棠也快开花了,我一直想着,哪日开了,寄一朵干的给我,也算同你们一道赏花了。”
“林朗,在家要好好听你娘的话,好好照顾妹妹,我不在,你便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无论如何,都要给妹妹做一个榜样。”
喜哥儿点头应了,他小口小口的吸着气,小脸憋的通红,就是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
“月娘来,好孩子,月娘平常好好监督哥哥读书,自己也要努力上进。前月小侯爷的事,爹虽罚了你,但不怪你,你没什么大错。若让别人欺负到头上还不知反抗,就是给了人家变本加厉的借口。我不在时,你们就去找黄叔练武,切记不可荒废。“
林大人望着月娘,小小一个,今年十月才过八岁生辰,以后的多少个生辰,只怕自己也没办法参与。姑娘家,再留个几年,便要谈婚论嫁去了别人家,若是远嫁,哪里还有多少面可见。
林大人心头一酸,一下没忍住,一把将他的小姑娘搂了过来,搂的紧紧的,久久不曾放开。
月娘用头埋在父亲温暖的怀里,朝父亲小声说道:
“爹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娘和哥哥的。我虽是女孩,哥哥做不了的事情我也都能做了,我一定好好练武,以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我们林家人的。”
林大人被月娘说的笑了,“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看着自己还未长成的两个孩子,眼里的泪往肚子里咽了。
“大人,时候不早了,若再不走,日头落山前恐怕赶不到驿站了。”
“好,就走!”
林劲松摸摸月娘和喜哥儿的头,再朝林夫人微微一躬,然后深深地看了夫人孩子一眼,那用力的一眼,似要将他们都用劲刻进脑里一般。
一眼过后,林大人翻身上马,鞭子一扬,不等夫人有什么反应,头也不回的疾驰而去。
林大人的背影很快模糊消散在一片烟雨朦胧中,林月娘拿手使劲盖住尚留余温的后脑勺,试图将父亲的手温保存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小小的啜泣声响起,也不知道是属于哪个下人的。就这样,林大人将在他们的生命中很长一段时间里缺席了。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送君千里行,终须一别离。等林夫人在樱桃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的跨入林府大门后,有人又不太乐意就这样从命。斯人远去,何者慰藉?喜哥儿,拉起月娘的手,飞也似的跑了起来。
等他们跑出几步,后头惊叫声响起。黄叔追了过来,也不拦阻,只默默跟在后头,不让他们在自己的视线里走丢。
三个人一路往西,穿街过巷,路过卖豆浆的小摊,宿醉的浪人,挑馊水的老倌,油条煎饼铺子。他们也不认路,只知道一路往上,往西边跑。
不知过了多少座小桥,登了多少级台阶,最后竟然豁然开朗。
待他们跑到西边闹市边一座小山顶上,爬上寺院一角的塔楼时,天已大亮,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凭栏放眼望去,也能隐约看见贯通东西市,直通城门的那条通天大街。
街上人行如织,进出城门的人多如牛毛,再一刻,通天大街上看得明明朗朗,正中是皇帝行走的御道,两边上是官员上下朝走的官道,再边上最宽的就是行人来往的马路。
黄叔拉着俩个孩子的衣服后襟,初春的寒风吹散了他们的长发,在头上乱舞,三人一同歪着脖子向下瞭望林大人的车队,望了半天,三个人都有点泄气。
“哥哥你看!你看!这是爹吧!他毡帽上有一撮红毛不是么!”
林月娘看到了什么,激动的手舞足蹈的朝她哥哥叫道。
天上渐渐放晴,浓雾缓缓散去,太阳就要出来了。喜哥儿定睛望去,果然不错,人数也对的上。
即使知道那车队上的人看不见这里,他们也拼命的叫喊,朝那边挥手,直挥到车队步出城门,变得小小,最终隐匿在了远方的雾霭中才肯作罢。
林月娘放下挥舞了太久已经酸疼起来的手臂,目光一直望向父亲消失的方位,呆呆的久久不肯收回。
一股温暖从手心里传来,喜哥儿紧紧握住妹妹的手,慢慢牵着走下塔楼来。他第一次这么沉稳,不发一言却莫名的可靠,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一般。耳边又回响起父亲的话语,他要谨守诺言,在父亲不在的辰光里,好好当一名照顾家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月娘不记得后来他们是如何找到回路,又如何重新摸索到家的,只记得哥哥一直牵着她的手一刻没有放开,那手心里的温暖,仿佛治愈了她思念,让心里不再那么难受了。
不过几日,符府大太太就几次三番派了人来,请林夫人带孩子们往符府里住着,虽然心里一直记挂着母亲大人,但给孩子们一个快乐成长的童年是最重要的,所以林夫人还是找了各种借口推了。
原本她和夫君的计划,也是在林大人走后,就举家搬入符府。奈何两个孩子天真烂漫,不受拘束。上次拜年在符府不过短短两天光景,她也看得出两个孩子心里必受了些委屈。
在符府长大,见惯了勾心斗角,过的如履薄冰。
看着心地良善单纯童心未泯的两个孩子,林夫人心里十分矛盾,她既怕那尔虞我诈大染缸一样的地方,污染了他们的品行,也不愿孩子们觉得寄人篱下委曲求全,扭曲了本性。然而林大人走后,心里空落落的,没有父亲镇着,两个皮猴子也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大漏子。
符大太太自不必说,就是老太太也见天的念叨,二堂嫂也过来做了说客,还带了老太太口信,依了林夫人的三个条件。
架不住众口烁金,犹豫再三,她最后还是带着孩子们住到了符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