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要了个西北角叫秋水斋的僻静小院,不让府里人来随便给他们添人手,她接过林大人的教鞭,亲手负责了两个孩子的功课,每日里让黄叔进来教习喜哥月娘功夫。
最奇的是,林夫人还逼着大太太作了保证,日后不胡乱掺和外孙们的亲事。
前面几条要求也并没有很出格,符大太太只当女儿要强自讨苦吃,也就随她去了。
只是这最后两条,一来外男不好入内院,二来大太太笑女儿想的太远,双方僵持不下。只是林夫人一味的坚持,再三保证,黄叔只从马厩的小门子进出,只呆在树林子里教孩子们,必不惊扰到其余人。大太太拗不过,心一软,也都允了。
和大太太谈妥,林夫人趁热打铁,麻溜的一通收拣。
他们在渠县能带来东西的本来就少,一小部分是选好的随军物品已交林大人带走,剩下的一多半不急着用的索兴就没来得及拆箱。所以这样不过一天整理的功夫,林府的行李就七七八八打包完毕了。那些个大物件,符府里早备下了,就留在了林宅里。
林夫人想着等林大人回来,他们还是要搬回去单住的。
虽说自古征战几人还,一身朽骨成笑谈。从渠县一直跟着林家返京的家丁,那些个有胆识的都义无反顾地随了林大人往塞外去了。
这些人本就是林大人身边用惯了的老人,名为主仆,实似子弟。就是功夫也都是林大人一手操练出来的,若论身手矫捷弓马娴熟,实在不输老营边军。去了军中吃了粮,除了贱籍,便是林大人的亲兵。若再能舍了身命,一刀一枪立得战功,受了朝廷赏赐恩典,便是平地升天,翻身做官了。
那些在京城有家小的,抑或不愿去那苦寒之地留下来的,林夫人念旧,也将他们一并带走。虽暂时归入符府下人名册里,但卖身契还在林夫人手中攒着,由林家发放饷银,各种对待一如从前。
林宅书房里的书,林夫人一本不拉全给打了包,比起练武,林夫人更希望孩子们能读书上进。
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女孩子若只是有些手头功夫,从小就只知打打杀杀的,大体上还是粗人一个,草包一枚。
月娘平日里若是多读点书,明了理,岂能做出如此孟浪之事,大庭广众之下,骑在了人家小侯爷身上打得个七荤八素,姑娘家家的,成何体统,搞得传闻四起。幸亏年小尚能搪塞,若再大些,坏了名声,怕是最后连婆家都难得找了。
当然以上种种,都是林夫人自己内心的想法,她面上不动声色,只让打包书籍的荷官和樱桃小心行事,切莫污损了书本,以后这些都要拿出来,给月娘和喜哥儿常常翻阅诵读的。
前头两回去符府,都遇上了事儿,走马观花一般,并没有在两个孩子心里留下什么好印象。如今要去常住,月娘有些不高兴,但大人决定的事情,并不能由她置喙。
“别想了,娘说了,到时候住到府里,咱们自己有间单独的小院子,还同这边一样。”
“再说了,我们住的那个院子后头就是一片树林子,你不是总嫌弃咱们院子小,练功施展不开么,那里头宽敞,也没有人。到时候咱们去了,就在林子里练,随便弄出什么响动,也没人说,多好啊。”
喜哥儿不是那种心里存事的人,他对环境适应得快,只要能跟母亲和妹妹在一处,到哪住都无所谓。
林月娘不知道要如何跟哥哥说她讨厌寄人篱下的感觉,即使上次短短两天,她心里头也不快乐。
她不喜欢那个说话阴阳怪气的二姑姑,不喜欢把孩子关起来的那个可怕的屋子,不喜欢那里连空气都压抑的气氛,每个人都不快乐。但是这些,她都没法跟眼前一脸无所谓的哥哥说。
“哥,你心真大,我要是像你那样就好了,真的。”林月娘真心实意的朝喜哥儿说道,但不知怎么的,喜哥儿琢磨这味儿,总觉得妹妹好像是在骂他。
“诶,反正左右都是要搬,你不乐意也不成。若是害怕有人欺负咱们,不过打回去罢了。你我联手,还怕打不过不成。”
林月娘突然不想理她哥哥了,她默默的走开,往穗子那边去帮忙,留下喜哥儿在原地纳闷,话还没说完为何妹妹突然就跑了。
第二天是个黄道吉日,宜动土,宜搬家。众人起了个大早,待早早的吃完了早饭,人间还未热闹起来的时候,雇佣来的几辆马车,都坐着带着满载着人和行李,又晃晃悠悠的往东边去了。
这一次常住,势必要各门各户挨个走个江湖,最起码的,好把各路亲戚都认个全活。
林夫人小课堂抓紧时间给月娘和喜哥儿补课,于是到现在他们才勉勉强强闹清楚,符府这一大家子大概的谱系房支,及各房下子女嫡庶之类。
至于再多的,比如这一房媳妇是哪个公侯伯爵家的小姐,那一房家的姑姑又是嫁了哪个高低门楣,就犹如天书一般,让人绕来绕去,也绕不清楚了。
主子靠不住,下人得充数,因荷官已是个半大小子,不便进内院伺候,林夫人做主,提了樱桃的级,将她给了喜哥儿做身边的大丫鬟。穗子也一同升了级,正式成为月娘的大丫鬟。两个刚刚升职的大丫鬟坐在主子后头听林夫人开小灶,她们要帮着主子记牢这一大家子上百号人,还有背后那些绕来绕去的远近亲戚关系,且还要背的滚瓜烂熟,实在有些苦不堪言。
单从符老太太算起,符老太太所出底下,两男两女,除了老三没立住早夭,那两男一女分别是林夫人的爹,英国公威远大将军符世忠,二老爷贤妃父亲,今上半个老丈人符世宁,还有四妹妹,嫁了荣威伯爵府里,如今是荣威伯夫人,当家主母。
再往下数,人员庞杂了许多,那些数不清的嫡庶舅舅姨们,需得见了面对上号,才能全部说清楚。
好在林夫人作为公府嫡女,又是老太太看重的人,众人知她性子沉静,故除了初来那天林夫人带着一双儿女去各房认门认亲,第二天大家前来林家借住的小院子回礼热闹了一回外,往后的日子,两个孩子只需早晚同一群小字辈的,去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房里请安,其余时间都非常自由。
待一切尘埃落定,大家安定下来,林月娘找机会去看了一趟那个被锁起来的孩子。
说起来也巧,那地方离他们的小院挺近,一个在这片树林子的东头,一个在西头,不过想来,整个符府最僻静的地方就属这一块,所以两厢挨得近,也没什么奇怪的。
眼下符府新一年的族学还没开张,喜哥儿自来了符府,便不爱总跟着林月娘这个小丫头片子玩耍,通常时候,俩人在小树林里跟着黄叔习练完武艺,黄叔原路折返,喜哥儿找小舅舅厮混在一处,月娘则往树林子深处里走,去找那孩子说话。
不是月娘每次来,这孩子都乐意同她讲话的。有时候,月娘要拉着门上锈了铜绿的门环,敲很久的门,这孩子才会发出一丝声响。有时候,甚至连这一丝声响都没,只在月娘站起身准备回去时,“咚”的一声,门从里被什么东西踢中,发出些轻响。
每每遇到这时,她便重新坐下不走了,若再等待久一些,那孩子就会同她说些什么,比如今日的天气,母亲又做了好吃的什么小食之类的。
也许是在符府呆的无聊,也许是喜欢这样安静的氛围,也许是源自于同情,林月娘在对待这个不曾谋面,脾气又极差的孩子时,显示出了从未展现过的耐心。
那孩子说话的声音,像一只脚上绑着绳索,炸着毛的受伤鸟儿,让善良的人忍不住为他停留,想要治疗这鸟儿身上的伤,哪怕解不了那重重缠绕的绳索,也想给他递一截小小的树梢,让他能安稳片刻停下来歇歇脚,于饥寒交迫中饱餐一顿。
好比如今天,她蹲在地上看了好久的蚂蚁搬家,才等到里头那孩子有些高兴的说起母亲今日做了好甜的山药丸子。
林月娘丢下树枝上撇下的小棍,揉了揉蹲麻的膝盖,凑到木门前道:
“你不是说你娘总在床上睡着吗,她今日醒了?山药丸子又是什么吃食,好吃吗?我从前好像没听说过。”林月娘好奇的道。
“你没听说过的东西多了去了,山药丸子是顶顶好吃的东西,皇上来了都不换的。这世上会做此物的只有我娘,你没吃过很正常。若你要什么都吃过,那还有什么意思了。”
“世上只有你娘一个人会做这山药丸子啊,我可真想尝尝。那要么我拿东西跟你换吧,你看,我今日带了些我哥和我都爱吃的零嘴山楂牛皮糖,也许味道不及你娘亲的山药丸子,但好歹聊胜于无,不如我给你从底下塞进去,你再把丸子给我递出来?“
那经久失修的门槛角上有一个腐化了的洞,期初不过一个小糖球般大小,待月娘发现这个洞后,每次来都会拿她的小棍往里戳,磋磨那洞口四周的腐木。那洞被她磋磨的越来越大,如今已经可以有小孩的一只拳头大,可以和里头的人来往递送些东西了。
没等多久,那小洞里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来,手心两颗泥巴搓的丸子,软趴趴的,在将裂未裂中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