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二婶子和符春娘何故迟到,时间得往前拨那么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前,辰光还早,二婶娘刚刚穿起床穿戴起来。因了今天是进宫看贤妃的大日子,挑选首饰装扮都马虎不得。
二婶娘平日里体恤下头人,不让她们都凑在跟前服侍,只留一心腹丫鬟,名唤宝儿的,在一旁伺候着梳头。
这头还没梳一半,打外头兴冲冲跑进个人来,定睛一瞧,正是女儿春娘。
春娘手上捧着件银纹绣百蝶度花裙,一脸兴奋的问母亲:
“娘,我今日穿这件好吗?我瞧这颜色虽素净了些,但样式倒是活泼有志趣,若能碰到皇上姐夫,他必定也是喜欢的。”
听到这话,二婶娘皱了皱眉头,她偏头往女儿望去,宝儿一没注意,拉痛了她的发丝。
“嘶”的一声,宝儿慌忙告罪。二婶娘心思不在这上,挥挥手让宝儿下去,她散着一边头发,手肘扶额,定定的望向开心的女儿,看得她慢慢止了嘴边的笑意。
“春娘,把门关上,你过来。”轻轻柔柔的一声,春娘听话关好门,捧着衣服朝母亲走去。
二婶娘示意她坐下。
“娘,爹怎么大清早的就不在啊?”春娘往里往往,没看见他爹。
“你爹最近迷上了木匠活,成天睡在他那书房里,他不在,这里倒也清净。”
“这衣服样子很好,是何时做的,我怎么没见过?”二婶娘望着那衣服,虽说的是问句,但早已知道了答案。
看着母亲问起,春娘这才想起来这衣服是没在她那边报过备的。如今娘一脸坦白从宽的问她,她不清楚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事,不敢说假话,只得老实答了:
“这衣裳,是我托大老爷家的小叔叔带我去买的。他平日里常常往西市去,那边熟的很,上次上门制衣的那师傅给我做的几件衣裳都不好看,不是颜色太跳脱,就是太老气,虽是我自己挑的颜色料子,但做出来真个的丑,我实在看不上眼。”春娘自知做了错事,低头认错,一边偷偷抬眼瞅她娘。
二婶娘面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春娘,我不是怪你,只是你这举动实在有些不合规矩。你大老爷家的小叔叔是个好孩子,你跟他出去我不会不放心,但你本应先问了我。你觉得衣裳不合身抑或不喜欢,咱们家不缺这点银钱,再做了便是,如今你这样偷偷去做,不知道传到别人耳朵里,人家又该怎么编排怎么了。”
符春娘没有她母亲那颗七窍玲珑心,被二婶娘这么一说,唬了一跳。她一方面觉得母亲有些小题大做,一方面又觉得这事如她母亲所说她做错了。两厢矛盾,脸皮又薄下不来台,搞得她脸红一阵青一阵,连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只是死活不道歉。
“唉。。”二婶娘叹过一口气。
“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脸皮薄,拉不下面子,但这事,我却必须要说。你不觉得,你对今上关心太过了吗?”
二婶娘平静的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面上犹如涌过惊涛骇浪,看着她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张嘴欲脱口而出什么。
“不要说出来,无论是否,都是无解。人人都道今上与熹妃娘娘伉俪情深,我却道不见得。这里头弯弯绕绕你不知道,但牵扯良多,我却不能多说。你只需知道,你需得把你那心思收一收,离了那宫越远才越好。”二婶娘说完这些,心中唏嘘,复叹了口气,她抬手想要摸摸女儿鬓角的碎发,被春娘侧过头去,躲掉了。
“你什么都不说,就让我放弃,就说我妄想。我想的那事为何就是妄想,连熹妃那样破落户家的女儿都能攀上枝头。我是符家的女儿,又真心喜爱今上,为何我就非要避开不行了?”
符春娘认死理,又爱钻牛角尖,她觉得自己没错,委委屈屈又愤怒的盯着二婶娘,眼圈都红了起来。
二婶娘见不得女儿这样,她张口欲言,又欲言又止,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压下,再开口时,变成了下面一席话。
“这事娘自有理由,若你还是这么执迷不悟,我去同你姑姑讲,一会儿宫里就不要去了。”
见母亲如此强硬,符春娘脖子一梗,捧着衣服,不发一言的出了母亲的屋,把门摔得砰砰响。
二婶娘两手捂住头,只觉得头更痛了。
她散着发,却没有叫宝儿立刻进来,只是直直的坐着,想起前段时间同林夫人的那一席对话来。
那时他们大房那档子事刚出,林夫人刚刚从渠县回来,她们在符老太太的接风宴后短暂的见了一面,不过一会儿就分别,但二婶娘知道林夫人还会来找她,因为在所有知情人中,她是唯一站在林夫人一边的人。
这事前因后果实在太冗杂,若是要说,需得从头开始。
二十年前,一直在边塞戍边的符大老爷突然从边塞回京,回来时,他还带回来了一个女娃,那女娃自大老爷说,姓姜,是大老爷在边塞的战友遗孤,因失了爹又失了娘,无亲无故,便被大老爷带到了京城,当作养女收养。
这孩子到京时大概五六岁的模样,传言身体不好,经常患病出不了门。二婶娘在京里长大,自然也知道这事,她原本也曾对符老也带回的女童有些好奇,只是三五年过去,这女童从没出过门,就连她们这些世家小姐们去符府做客,也从未见过这位的身影。
那是若有人问起这养女,符府的下人们或守口如瓶讳莫如深,或一脸一头的雾水,所以不过过了三五年的光景,这孩子的去向,便没了人关心。
见到姜惜娟第一面的时候,还是二婶娘做姑娘,还不是石氏,因随了她的闺名,唤一声杏儿。
她那时同大老爷那边还待字闺中的符三娘交好,俩人意气颇为相投,故寻常时日里,三娘会常常喊她往符府来,一同聊天赋诗画画。
做姑娘时的三娘子笑总挂在嘴边,她是顶顶好脾气,又活的通透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在符府这样规矩森严,又到处充斥着权力博弈和勾心斗角的地方,就如同一方净土,是珍贵而稀少的所在。
因为诚以待人,三娘子不光在符府,在京里各闺眷的圈子里,都算得上是人缘极好的人。大人小孩,主子丫头,几乎没有不喜欢她的。杏儿也不例外。
三娘子在和杏儿关系在变得越来越好后,三娘子朝她引荐了一个人。“杏儿姐姐,我一会儿要给你介绍一个我顶顶喜爱的人儿,她名唤惜春,姓姜。偷偷跟你说,也许不久后她就会成为我嫂子了,你不是总爱找我二堂哥么,我先提前带你去掌掌眼,说不定到时候就成了妯娌呢,哎哟你别打我呀,哈哈哈哈哈。。。”
还是姑娘家的林夫人性子还嫩的很,一股脑的小孩心性。因了她喜爱二婶娘,又喜姜惜娟,故想介绍两个她喜欢的人互相认识。
二婶娘还记得第一眼见到姜惜娟的情景,那是何等的一个美人。
她从前就觉得,这符家真是恩荫祖宗庇佑,为何子孙各个都温文尔雅,小姐公子,俱生得一副好相貌。
她曾经自诩在京内一众世家小姐媳妇中,若论容貌,自己也能算得上个有名有姓的。就算真的有朝一日能嫁给她的二郎,她也算得上下嫁,并不输了什么。但这样的认知,在见到姜惜娟的那一刻起,顷刻碎裂而不复存在。
一个人的眉眼真的可以精致如斯吗?她甚至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内心的震撼,或是形容她的容貌,只记得脑中一直一直不受控制的重复默念着一首诗:
“京家之子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腰如束素,齿如含贝
嫣然一笑
惑阳城,迷下蔡。”
那被人看呆了的姑娘,自己仿佛毫无所觉,她听到符三娘喊她,放下手里歪七倒八拿着的书本,将盘在椅子上的小脚放下,轻快的起身朝她们而来,一步一步,就像踩在云朵上。
她倏然一笑,竟似那春花都开了。
想到这里,二婶娘陡然惊醒,那满地的春光,那倾城的斯人俱已不在,环顾四周,是自已经住了近十五年的地方。
她瞥见打开的妆奁上那一方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披散着半边头发,皮肤已不复往日紧致,连眉眼间,都因了平日里日复一日的思虑算计,生满抹也抹不去的皱纹。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久久没有言语。后又终于记起今日要进宫的事项,和正同自己闹气的女儿,叹了口气。她再看了镜子一眼,轻轻合上镜子,叫了宝儿进来重新梳头,脸上又恢复了平淡无波的表情。
“进来个人,同小姐说,今日同我进宫,不准穿那件银纹绣百蝶度花裙,我一会儿亲自去给她挑衣裳。”
二婶娘听见自己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