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二婶娘用了什么法子,符春娘老老实实的换了件绛色的绣如意云纹衫,下着素色绢裙,郁郁的走在了她身后。
这身衣裳,样式简洁大气,给春娘平添了几分端庄,却也少了一份,她这年纪姑娘该有的青春鲜活气。特别是在进到林府众人借住的秋水斋的院子里,站在了一身鲜嫩颜色的林月娘身边,这两厢对比就更加明显了。
林夫人见到春娘这身打扮,和她那哭丧的脸,着实惊讶了一会儿。不过转瞬,便明白了二婶娘的用意。趁着春娘同月娘喜哥儿说话见礼的当口,她好笑的叹了口气,朝二婶娘摇了摇头,凑过去小声道:
“这偌大宅院里,就数你活得明白,你也太小心了些,你看春娘那嘴,翘的都可以挂油壶了,难怪她听了你的。”
二婶娘早就习惯了林夫人动不动就打趣自己,只是因为早先的一阵迷思,所以就没心思再回闹回去,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道:
“世人都觉着我们世家女子,吃穿用度不愁,下人簇拥服侍,若得了个好去处,就好比赢了下半生,又如何知道那春闺梦中的英俊儿郎,王孙公子,内里不是锦绣草包,就是花花肠子满地,那温柔小意,总不过短短一瞬罢了。”
说到这,二婶娘望着符春娘的眼里,似有泪意。
“我想起惜娟,若不是她生成那副容貌,原本现在应同我们站在这里,看孩子们打闹。若是世事真不能两全,我倒希望春娘能同你一样通达,嫁个小官小吏也好,嫁入寻常百姓家也好,只要丈夫踏实实在,夫妻恩爱琴瑟和谐,也没什么不好的。”
林夫人被二婶娘说得呆怔住了,她仿佛也想起那个保留在记忆中的女子,无声苦笑了一下,开口接道:
“我们符家欠惜娟太多,无论如何都还不了了。我有时候在想,若当年父亲不把她带回来,她的命运会不会好一点,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早早的故去吧。我只恨自己救不了澈儿,甚至当了帮凶。若有一日,孩子们知道了他们母亲当日的为人,定会为我不耻。”
林夫人说下这席话,引得二婶娘朝她望去。她站的笔直,眼中没有泪,温柔的望住开始互相打闹的三个孩子,口里用最寻常语气吐出的,却是这样重的话语。
二婶娘最见不得林夫人这样,她振奋起精神,拍拍林夫人的背膀,道:
“若论帮凶,这府里除了这群孩子,没一个是干净的。这罪总有一天要赎,不差这一会儿。”
话毕,她放高了点音量,喊了几个玩的不亦乐乎的孩子:
“辰光不早了,赶紧都停了手,准备准备出发了,当心脏了衣裳。”
二婶娘带队,三个孩子跟着,几人坐了软轿子到前门,然后换了马车,在欢声笑语中,闹哄哄的出发了。
符家离宫城不远,马车磕哒嗑哒在鹅卵石铺的官道上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宫墙东边的侧门。这里早有霞芳殿的太监候着,等两位夫人和小姐公子们到了就跟着引路。这太监能说会道,但嘴巴管的倒严,一路朝两位夫人说些天气花草、宫闱趣事,不归他说的,也没有透露出一个字来。
“眼见这天儿的一天一天的热起来,皇后娘娘圣明,提了咱们娘娘做今年百花宴的花主。虽然今年贵府的公子小姐们依旧没个到年纪的,但奴才听说,咱们娘娘似乎想叫个自家的姑娘做花司,后头娘娘大概会说这事儿,您可以准备准备了。“
得了公公的提醒,走在一旁的二婶娘匆匆道谢,她回头瞥了眼宝儿,宝儿会意,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雕了貔貅的岫玉来,偷偷塞与公公手上。
公公收了礼,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些,他殷勤的弓着背为几位客人引路,走了一会儿,才进了朝阳宫,自进了朝阳宫后,周围行走的太监宫女便多了些,往来总有手上或拎着东西,或得了话去寻别宫主子娘娘的,皆俯首帖耳,步履匆匆。
再走片刻,便到了朝阳宫主殿霞芳殿,贤妃娘娘居住之所。
符府的几位客人进殿时,贤妃娘娘在皇后娘娘处还未回宫,二婶娘她们被安排在前殿安处厅入座等候。
到她们真正落座时,林月娘才敢抬头左右环顾下四周。娘在身边,这次喜哥儿也表现得很好,他少有的没给妹妹起头闹腾,这会儿也只是迷上了椅子上繁复的木头雕花,看得津津有味。
这厅从前往后依次摆了六张八仙椅,地方虽大,但并不空旷。椅子扶手两边各配了搁茶盏的茶几,两旁两个对称摆放的青花宝瓶,虽比人还高些,但上头手绘的工笔连年有余,细节处那莲瓣上的筋脉,竟比头发丝还要细致,真可谓是巧夺天工了。
倏而,外头有一阵响动由远及近,似有一群人往他们这边过来,安处厅候着的几位亲眷便知是贤妃娘娘回来了,纷纷端正坐好,侧首望去。
果不其然,有宫女挑了帘子进来,把住那帘,后头进来个着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的宫装贵妇人,再后头,乌泱泱跟了十数个宫女太监,这些宫女跟着娘娘到门跟前并不进来,待娘娘进了厅,纷纷往一旁廊子里去了,只留下先头打帘子的,并跟着的一位,共两位大宫女留下贴身伺候。
众人见娘娘进门,纷纷起身行礼相迎。
“自家姐妹,何须多礼,快快坐下吧。”娘娘开口道。
娘娘扶着宫女的手往上首坐了,往下瞧去,见到春娘和另两个好似玉堆雪凝出来的小孩儿,心中好生欢喜,柔了嗓子道:
“这便是三娘家的两个孩子了吧,长得甚好,人也精神,来,近前来,让大姨好好看看。”
听娘娘这样说,林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头,让她同哥哥一块上前去,给贤妃娘娘见礼。
喜哥儿拉着月娘,跪在宫女摆放的垫子上,给贤妃娘娘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爬起来拱手,一字一句朗朗锵锵道了自己和月娘的大名,又说了祝词,像棵小树一样立在那,站得板板整整,等娘娘发话。
贤妃看着喜哥儿这样心里高兴,连连说了三个好字。
大宫女书棋捧着个黄花梨雕花匣子至贤妃娘娘座椅旁,娘娘将匣子上的锁扣打开,先拿了一只给小孩儿戴的璎珞圈,亲自给月娘戴上,另又拿出一方砚台递给喜哥儿。
“这方砚台,原是今上给你瑄儿哥哥的,瑄儿用惯了原来那方蕉叶白的端砚,也就没换。这砚台如今放在库房快三年了,本应拿出来物尽其用才是,如今送与你,望你能常读诗书,见事明理,将来好有番作为。“
喜哥儿珍而重之的受了这方砚台,朝娘娘行礼谢赏。
喜哥儿和月娘回座后,贤妃又叫了春娘近前来见,看春娘如今出落得像个大姑娘模样,心里也是好一阵欢喜,她从头上拔了根云脚珍珠卷须簪下来,给春娘戴上。
“春娘如今出落得越发有大姑娘的样子了,这身衣裳不错,磊落端庄,只是略素净了些,这簪子颜色衬你,戴回家去吧,莫要取下了。”
“你们瑄哥哥还未放学回来,今日怕是见不到了,春柳,去叫明姮出来,见见她哥哥姐姐妹妹。“
春娘回了座,林夫人同堂姐好久未见,如今久别重逢,自是有许多说不完的话语,二婶娘在一边不时插上几句,气氛和谐而融洽,正是亲人们之间才有的亲昵和愉悦。
林月娘在一边看着,似聊到什么轶事,二婶娘抑制不住的笑得前仰后合,林夫人也笑的掩了帕子。能看得出来,贤妃娘娘平日里似是个严肃的人,虽然没如二婶娘和林夫人笑成那般,但她眼睛亮亮的,嘴边微微翘起,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应是极愉悦的。
娘娘同今上同岁,今年正好过了三十寿辰。娘娘长得端庄,标准的三庭五眼,身材匀称,虽少了些柔和妩媚,但只要往那里那么一站,一股正气便出,宫里人都道贤妃这霞芳殿最是干净,贤妃做事公正,待人一视同仁,宫人受的磋磨少,对她没有怕,只有敬。
贤妃这宫里,今上虽不爱来,但外头等着分配的宫人,只要不是那种削尖了脑袋爱钻营的,心里别有想法的,都愿意来这霞芳殿伺候贤妃娘娘。
不一会儿,帘子又被挑开,叮叮当当的,边响边闪进来个,同月娘身量差不多的小姑娘来。
这姑娘梳双平髻,两边各配一对金缧丝托镶红宝石坠角儿,那坠角儿随她运动,悬在空中的碰在一起,声音悦耳动听。
她穿着件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上身着一件大红的缂丝绣金云纹衫,一身火红火红的跑跳而来,似是一束小火焰,能融化进人心里头去。
“又这么疯,腿捋直了走,过来给你二舅母三姨娘见礼。”
红衣小姑娘笑嘻嘻的放缓了步子,故意慢腾腾的踱着莲花步行过来,端端庄庄的同两位长辈行了个宫礼。
“明姮,这是你外祖家的哥哥姐姐和妹妹,坐在这里听我们大人说话怪闷的,姮儿,你好好招待你哥哥姐姐妹妹们,领他们一处玩去罢。”
明姮应了,她早看见了这两个坐在八仙椅上,脚都够不到地的孩子,面上笑着应了,往月娘那处去,牵了她的手,三个人一同往外头去了。
“我认得你们,上回灯节和谢小侯爷打架的是你们吧?难得有让春儿这么吃瘪的。我都不太爱惹他,你们真够有胆子的。“
齐明姮拉着月娘的手,边走边歪歪头朝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