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哥儿和月娘对黄叔矫健的身手已经习以为常,但穗子同小丫鬟都没见过,俱都惊得目瞪口呆。在这平安喜乐的大宅深处,突然蹦出个会飞檐走壁的奇人异士,就如同猫狗堆里多了个虎豹,鸦雀群中里飞出来只鹰鹫,这确实是让人惊讶的存在。
显然此时被惊到的还不只是他们几个小的,背后一声颤巍巍的叫声,暴露了另一个事实,即在场还有其他的人同样受惊不小。
“妹伢。。。”马厩老倌没见过什么主子,只同主子们身边的小厮打过交道,粗鄙不懂什么礼数,所以第一声不是同少爷小姐请安,而是直接叫了那小丫鬟的小名。
“爹你干嘛呢,快来给少爷小姐请安。”
“少爷,小姐这是我爹爹,他平日里只呆在这马厩里,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懂规矩,您千万饶了他。”
这老倌在小丫鬟的提醒下慌急慌忙的行了个不太标准的躬礼,被伶俐的小丫鬟衬的越发笨拙。
月娘向来不在意这些小节,她心里只想着赶紧走,找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先安顿一下,让符澈先躺一躺,给他喂一点儿水,再裹多一点厚衣裳。
“不妨事的,上次你让德喜将我送回去,我还记得你呢。德喜呢,上次一见就再没见过了,不知她还好不好。”
见月娘还记得他们,且并不刁难什么,老倌脸上的笑意多添了几分,也更多了几分惶恐。他让瘌痢头的徒弟接过月娘背上的符澈,自己再背了还有些晃悠悠的喜哥儿在身上,弓着身子朝月娘高兴的说:
“难为小姐还记得咱们,德喜好得很,如今她在府里也谋到差事做了,您若是去大厨房,应该能瞧着她。只是她做事还不知轻重,行为莽撞了些,也不知这份工做不做得长久。”
“爹!快别老说妹妹的事了。”小丫鬟嗔怪的朝老倌发脾气,显然是觉得他不该把这些同主子说,以免显得有找麻烦让主子帮忙之嫌。
月娘颔首,意思自己听到这话了,朝小丫鬟认真道:
“不妨事,德喜上次见面我就很喜欢,若是下次有什么为难处,你就带你妹妹来找我,我们院子里本来人就少,我求了娘,娘会帮忙的。”
说话间,马厩那头的小屋转眼即到。这里不是老倌同他两个女儿的住所,这是晚上值夜时临时住的小屋,小小一个,里头平日虽不缺什么,但碰到今儿这种不同寻常的时刻,便显得处处都短少简陋了。
老倌同他瘌痢头徒弟和小丫鬟及穗子匆匆忙忙的收拾了一下,这屋子太小,七个人一同挤进去就显得逼仄得站不住脚,因此两个大人具都退了出去,只留小丫鬟和穗子,服侍月娘喜哥儿,还有烧的不省人事的符澈。
老倌和伙计退出后,屋子里安静下来,走之前老倌怕他们不耐春夜里的寒冷,特意升起了好久不用的炉子,他在炉子里添了许多新柴,那火烧的旺,柴火里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带出浓浓的暖意。
“穗子你来帮帮我。”月娘拿着剪子,一边想要剪开符澈的小衣,一边朝穗子求助道。
穗子挨着那小床,搬了把凳子坐下,她手上稳得很,耐耐心心的将符澈背上贴着的衣服剪开,细心的将同皮肉黏在一处的衣服碎片一点一点的剥离出来,一股股的腐臭气味传出来。春天万物复苏,不比冬天万物休眠,那孩子伤口处早已化脓,甚至还剥出了两条蛆虫。
饶是小小年纪心志坚定善良的喜哥儿和月娘,在此刻也忍不住的干呕出声,小丫鬟咬着牙将作呕的感觉强忍了回出,她将温湿的干净帕子递给穗子,穗子小心翼翼擦拭符澈背上的伤口,脸上显出不忍的神色。
“这伤口虽看起来厉害,但好歹没再深些伤到筋骨,要是这鞭子再打的重些,那真就没救了。我们那时候逃难,我弟弟就是被鞭子活活打死的,也就那么一鞭子,他腰就折了。”
一屋安静。
穗子是自己的丫鬟,月娘笨拙的想要安慰她:
“这些事,你还记得吗?“
“回小姐话,这些大事还能记得,婢子只是在遇到些事情的时候才会回想起这些来。也是老天有眼,这小公子年纪这样小,生的又这样好看,玉人儿一般,合着是不该就这么一辈子呆在床上。真不知那位是怎么下得去手的,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
“嘘!这么在背后编排主子的不是,穗子姐姐你还要不要活了!”小丫鬟听穗子说话不知轻重,唬的也不顾自己是个领三等份例的小丫鬟,慌忙捂住穗子姐姐的嘴,不许她再说了。
噼里啪啦,有春雨落下,那雨下的突然,气势又势不可挡,不过一会儿,地上的土便变成了泥,再一会儿,雨滴打在窗棂上糊着的油纸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月娘心中也心疼符澈,这种情感不知从何时发生,就好像这春雨滋润着干涸的泥土一般慢慢地就应运而生了。
也许事情的开始只是凭着月娘与生俱来的善良与侠义,作为局外人对他人不平际遇的愤忿和同情。但当她渐渐接近与认识了这个自己的同龄人,知道他生气时也会闹脾气,高兴时也会开心,当慢慢同他变得亲近,当他变成身边活生生的人,内心的天平就自然倾斜,自然而然的就变得与他同呼吸共命运,就再不能以旁观者的态度看他受苦,再不愿那悲剧再继续延续,任其命运往越来越暗的深渊跌落了。
屋子里的人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中,除了穗子在慢慢擦拭符澈的伤口,其他人俱已疲惫不堪,他们就像是旅途上赶路了很久的旅人,在这温暖的空气里,一听说可以休息,或一沾上枕头,就会变得昏昏欲睡,毫无干劲可言了。
“你叫什么名字?”在这片宁谧中,月娘懒洋洋的问出这句话。
小丫鬟也似乎没什么精神的抬头,见月娘不笑不厌的望着自己,她被这无念和超越的眼神吓得一激灵。小丫鬟以为月娘是为她刚才捂住穗子姐姐的僭越动作生气,唬得她慌忙跪下,战战兢兢回月娘道:
“回小姐话,婢子叫篦儿,刚才奴婢猪油蒙了心,对穗子姐姐失礼了,奴婢实在太不该了,婢子同穗子姐姐道歉,穗子姐姐您大人大量,便原谅了篦儿这回吧!”
穗子吃了一惊,一时没反应过来,竟呆住了。这是第一次有人朝她跪下,这小丫鬟那么小小年纪,就知道陪着笑脸,跪在地上求饶。可明明就是自己的错,如何能让这小丫鬟在心中忐忑。
穗子红了脸,匆忙从小床上下来,同篦儿跪在一处,对着林月娘道:
“篦儿她说的没错,婢子确实失言了,婢子不该在主子背后乱嚼舌根,说些有的没的话,若是传出去了,最为难的就是小姐您了。您罚我吧,婢子对不起您。”
“你们这是做什么,篦儿就算了,穗子你也这样?好了快起来吧,你去照顾那孩子去。篦儿也起来吧,你又没做错什么,这次是穗子错了,你能拦着她,是个不错的。”
篦儿谢了月娘,又朝月娘磕了个响头才敢起来。穗子才扶起她,咚咚咚,门上响起沉闷的敲门声,一时间,场面又重新紧张起来了。
“是我,你黄叔。”外头的人可能想到里面的孩子们会害怕,在她们出声前,先自报了家门。
听到是黄叔的声音,大家俱都松了口气,小丫鬟去给黄叔开了门,那门一开,黄叔裹着一身湿衣,从滂沱的大雨中挤进门里。
“黄叔黄叔,外面什么情况?我娘还好吗?有没有被大舅舅他们伤到?!”
“黄叔你可来了,我这倒霉妹妹捡了个人回来,我们要把他运回我们那院子,您得帮我们啊。”
“黄叔我。。。“
”黄叔。。。“
黄叔被这群孩子吵得不行,赶紧摆摆手制止了他们再发问。他找了个没人坐的板凳,坐下来先朝篦儿讨了口水喝。
黄叔边喝水边被对面四个不知所措的人瞪着,便再也不卖什么关子了,他简明扼要的说明了他去内院见到的场景。
“我将他们符家的家丁引开后,就绕圈又重新跑回到关这孩子的院前,但是这次没见着人,看样子,她们大概是退了。我心里有点好奇,便摸进那荒院子的正房,正好看见符大少爷。。。”
“正好看到我大舅舅怎么了?”喜哥儿最沉不住气,捂住脑袋从床上坐起来,全神贯注的听接下来的故事。
“接下来么,接下来他们好像闹到符老太太那里去了,老太太那边人多口杂,会武功的家丁也有一些,我一个生面孔怕被人看见,就没跟过去了。远远看着夫人精神倒是还好,头发整整齐齐的,脸上也没什么伤痕,想来符大少爷还是手下留情了的。”
“黄叔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大舅舅手下留情了,明明是我娘自己厉害。大舅舅可不会手下留情,你看这孩子,因为大舅舅,都没个人样了。”喜哥儿嚷嚷道。
不说大房那几个没存在感的庶子,就说这符大少爷总给人一种阴沉偏执的感觉,仿佛这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会暴躁起来要随手打人一般,大家都怕了他,只想躲得离他远远的。
这么多个舅舅下来,喜哥儿就只喜欢小舅舅一个,符小少爷这人性子好,做事光明磊落,还有一副古道热肠,要不是如今开春了,他往山里的书院里读书去了,不在家里,兴许今晚这事也就不会闹成了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