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番外一 前朝秘辛

待符大少爷、林夫人扶着符大太太离去后,但这屋里还剩下的三个人,他们都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这里还有另外一场更加重要的议事,在等待着他们。

“母亲,现下就过去吗?”符二老爷一改平时惯当和事老和稀泥的态度,说话变得简洁干净利索,常年微微阖起看不真切的眼睛睁开了,透出几分精光和干练来。

“不急,小心一点,一会儿等他们到齐了,咱们再过去不迟。”符老太太的声音也同初时慈祥安宁的样子大有不同,像是从深院积德行善的热心老婆婆,突然变成了坚定冷硬的将帅,露出符家真正掌门老祖宗的面目。

这符老太太原本出生于钟鸣鼎食的世家望族,当初世族联姻算是下嫁符家,因为手腕出色,利落得体,加之治理有方,符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几十年来都对她恭敬有加。

符老太太在世家闺眷圈里,也是有名的明事理,识大体,守礼数的。她这一辈子习得的规矩教养,已经深深的融入了她的骨血。偏她的大儿媳妇跟她的习性正好相反。

符大太太未出阁时,就以娇憨可爱,性子软慢耿直不讲常理著称,符大老爷相中符大太太,最后又不听劝阻娶了她这一桩,算是符老太太人生中一等一的憾事。

符大老爷和符大太太相识于上元节灯会,两人只一面,便双双坠入情网,仿佛天雷勾了地火,得了几世修来的姻缘。那时两人当下只一见,便当场抛下各自结伴而来的兄弟姐妹,一同逛到夜市营业最晚的摊子都歇了,早点摊子也早早出了摊,才难舍难分的道了别。

此后的日子过得别提多痛快了,就像画本子里的痴男怨女一般,俩人共同制造着相见的机会,哪怕他骑在大马上,你坐在轿子中,于车马喧嚣的路上偶遇一场,也要你掀开帘子一角,他遥相望将过来,拨开重重人群,若是那视线能分秒碰上,两个人都要甜蜜半晌才罢。

于是郎有情妾有意,各自回去禀告了家里大人,思念随着短暂的见面,和想象的美化,变得愈发浓烈和美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春花秋月的催化,这两人竟显出非卿不嫁非侬不娶的意思来。

按理说,两家身世相当,符大老爷当年一表人才,年少有为,又是英国公嫡长子,早晚会袭了爵位。大太太在家里不大不小,排位不过寻常,如今能被世子看上,大太太的双亲自然是千般万般的愿意了。

然而反观男方府里,不知是有意耽搁还是确有其他缘由忙不过来,看上去似有股子不太乐意的味道,不明就里的拖着久久不来提亲。

符老太太从前是见过做姑娘时的大太太的,对她恣意自由的人生态度很是嗤之以鼻,与她交好的太太们也曾在背后有过评论,只觉着那性格若是只作一个清闲享福的小媳妇,也未尝不可,但若是要成为家族里当家理事的大媳妇,却是当不起的。

符大老爷却爱死了符大太太身上的这股萌劲儿,百般不听老太太的劝告是非娶不可,符大老爷是老太太的眼珠子,老太太怎容他人如此左右着她放在掌心里的嫡长子,因此反对的更加激烈。气昏了头脑的符老太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情感战胜了理智,不顾符大老爷的意愿,在他还没娶亲的情况下,先为他抬了房妾室。

符老太太估计对了情势,却没抓住人心。她忘了反对的结果只会让二人的感情更加炙烈,羁绊更加牢固。

经过长久的抗争,两情相悦的两个年轻人最后还是夙愿得偿,终成眷侣。可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当年如此奋斗,情比金坚的一对情人,山盟海誓的结成夫妇,但到了最后光景,竟是落得个如此这般的凄凉结局。

如今夫妻分隔千山万水,曾经的良人,如今已倒在别人的温柔乡里入梦。更何况谁能想到,当初无心插柳被匆忙抬房的妾室,竟然绿树成荫,笑到了最后。

符老太太嫌弃了符大太太一辈子,到头来日日作伴的人,不是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居然是那个互相缠斗了半个辈子的儿媳符大太太,想来真是讽刺。

“远儿,来,祖母同你爹爹要跟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有些长,你坐到这儿来。。。”

能看得出来,两位长辈的态度变化,以及有什么重大秘密揭示的预感,让符远眼里透出了几分不安,但显然他担得起符二老爷力排众议的推举,不过恍惚了一瞬,他便稳稳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待绕过太师椅在老太太身边坐下时,脸上便早已恢复了平淡如常的神情。

“咱们国家的天子姓齐,国寿已过百年,当今的天子,是高祖的第七世嫡孙,这些你都知道,我也不再多说了。只是齐家那厮如何发迹,怕是现在罕有人知道了。“符老太太冷笑一声,似是回忆起什么好笑的事情,肌肉松弛颤抖的嘴角绽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符远诧异一向视今上为天,日日恭敬,谨言慎行了一辈子的祖母,今日为何神情大变,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他回头望向父亲,企图从他那里寻找答案,但父亲并没有回应他的眼神,反而似是认同祖母的话一样,无动于衷的拿起案几上已经冷透的茶来,不讲究的喝了几口。

平日里大事不干一桩,就爱追求点生活品质的符二老爷喝了冷茶,待人和善贵为世家命妇标杆的符老孺人,当着她儿子孙子的面,讽了当今天子,这真是。。。足够让人吃惊了的。

回味了一阵子往事,符老太太重启话题:

“今日告诉你这些事,我同你父亲还有你伯伯都考虑了很久,你父亲从小将你养在身边,一个是有培养之意,一个也是为了考察。我们怀中的秘密,牵扯实在良多,攸关家族身家性命,必须要小心行事才行。“

听到这里,饶是平日里成熟稳重的符远,此时心中还是忍不住的激动了。

“对,若不是为了你,你娘是什么德行,我又如何能为她背了这么些年的骂名。”

符二老爷间或插上一嘴,方姨娘最近的做派,府中的眼线早已事无巨细的同他禀明了,被偷偷骂了快小半辈子的灭妻宠妾,这会终于能在儿子面前稍稍为自己正了名。好在符远一直养在老太太这里,同方姨娘的感情并不亲厚,如今听父亲这样说自己的娘亲,只开始时心里有些不太舒服,没过多久,也就释怀了。

符老太太忍过二老爷的打岔,接着她前头的话往下讲了下去。

“这秘密咱们自己已保存了近百年,向来每代由族长保守。我知你要问为何坐在这里的不是你堂哥,你瞧他那蠢样子,配得上么。就他干的那些事,哪件上得了台面?“

符远被老太太说出这样唾弃自己嫡孙的话又吓了一跳,往日里,堂哥不是最受祖母宠爱的吗,在他的记忆里,堂哥无论做错了何事,祖母都从未责罚过他。

“我就该这样说他,正经事不办一件的蠢货,姜氏死后,他就已经废掉了。你还是嫩了些,说一点儿事情给你听就担不住了,要知道,只有有用的人,才配活下去。你给你娘争了诰命又怎么样,咱们何曾要这个虚名,曾经这整个天下,都是咱们的。”

因了这最后一句话,符远觉得自己的头皮都炸了起来,汗毛倒竖,他倒抽一口冷气。

听到动静,符老太太头都不抬,她还是刚才那个姿势,表情依旧平淡无波,就像是深深的暗河,表面平静,最汹涌的暗流,却都是藏在了水底下。

“可是。。。前朝的皇族,不是姓姜么。。。并不是咱们的符姓啊。”

“咱们百年前就姓姜。说起来,皇宫里那位熹妃娘娘,若是再往上翻几辈,倒是也与我们家沾些亲故。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符老太太娓娓道来,符远也终于明白了,为何那个荒院的孩子,会被关在那里那么久,都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的解救他。

这事要从前朝泗水之战说起。曾经的姜氏皇朝立国号为郢,历代皇帝都信奉佛教,国土境内,不知建了多少寺院,塑了多少金身大佛,剃度了多少和尚尼姑。

但大家都知道,若是一件事情做久的了,未免物极必反,到了第十一代皇帝殇帝姜嵩,他面对空虚的国库,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老弱乏力的士兵,以及香火旺盛势力日隆的佛门,决心灭佛。

元武元年,一场大火烧干净了整个姜天下快一半的庙宇佛龛,山上洞窟里雕凿了十年百年的佛像,也被殇帝派去的军队损毁大半。

不同于姜家其他先皇的怀柔手段,殇帝主张严刑重典,启用酷吏崇淞,犯者双额刺字,挖口割鼻,斩手断肢,待剁下其颅后全身制成肉酱煮熟,逼其亲族食用肉糜。犯者株连九族,株连之人,包括上下四代,连襁褓中的婴孩,怀孕的妇人,家里丫鬟家丁小厮都不放过。

用这样暴虐的统治,换来了郢朝最后的片刻安宁,贪官污吏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庙宇不在,僧众被勒令还俗赶回家乡重新去耕种土地,又赶上老天风调雨顺,百姓总算过上了几度好春秋。

然而,郢朝这艘老船,船底早已破烂不堪,是必沉之船,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不过短短三年,就有失了利益的姜姓其他诸侯王孙,打着清君侧,杀佞臣崇淞的旗号,堂而皇之的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