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拉着那藤条扒犁越来越吃力了,原来小道越来越平缓了,土路已变成了石级。再往前一看,前头是一断崖,断崖边际线将青天生生的切去了下面的一半。好在断崖边的平台上有一衰朽的亭子间,想来是给过往行旅落脚避雨之处。
拉了这么久的扒犁,月娘已累的满头大汗,衣裙被汗水湿哒哒的贴在身上,被这山间的冷风一吹,便能让人觉出些冬日里才有的刺骨寒意来。
谢小侯爷被绑坐在藤条椅上起不来,心中焦急,顾不得月娘还在歇气,不一会儿就大声嚷嚷起来:
“怎么,前边没路啦?你别杵着不动啊!四处转转看看啊,趁着视野还好,你凑到悬崖边上仔细瞧瞧,看看崖下到底有没有人烟。”
饶是月娘脾气好,被人当牛做马的使唤了半天,如今脾气也蹭蹭的上来了,她噌的将肩上的藤绳一扔,往悬崖边上快步走去,快到崖边,月娘放慢了脚步,探头向下望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是下临无地深不见底,再稍稍抬了抬视线,粗粗的望了望,层林俊秀,簿霭渺渺,除了高高的树尖,哪里看得见底下有没有人烟。
“我瞧了,没见着!”月娘没好气的回答。
“你那也叫瞧了?少糊弄人了,我让你仔细瞧,又不是为了我一个,你若能见着个人拉他来帮忙,你我都能少受点罪。”
谢小侯爷也知道看人下菜,如今这景象,半点由不得他,听得月娘不高兴了,他不似往日做派,难得伏低做小了一回。
“那我再瞧瞧去。”
月娘吃软不吃硬,既然谢惊春这样说了,她也不是不懂道理,想了想也算想通了,便允了谢惊春这提议,又往悬崖边走去,将眼睛瞪得大大的,仔仔细细的盯着下头瞧,山风已转了风向从山上往山下刮,林间松涛阵阵。
“有了!有了!下面也有个亭子,那个在动的黄色衫子,莫不是个人不成?!”
月娘耐性好,姿势一动不动,趴着看了一盏茶的功夫,竟真让她看出个花头来。顺着山崖有一条石级古道,崖下平旷,那松涛起伏间一个黑瓦凉亭隐现其中,风中飞舞的黄色衣衫格外显眼。
月娘把扒犁拖到亭子间,呼呼的三下五除二拆开了固定着谢惊春的藤条,且挑了一根最粗最结实的给他握在手里头,道:
“小侯爷,我去喊人上来帮手,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子,我马上就回来。你拿着这根藤条,若是有小动物过来,你就用这藤条驱赶。若是碰到熊瞎子这种的,我爹教过我,你就装死,熊瞎子不碰死东西的。”
“诶你别走,你带着我一道啊,你快回来!林月娘!!!”
不管后头谢惊春怎么呼天抢地,月娘撒开了腿在石阶上飞快的奔跑,山风在脚下吹拂,雾霭在身边缭绕。她像只刚刚开始学会飞翔的雏鸟,虽然稚嫩的很,但蓬勃的朝气与活力,支撑着她在面对这样多未曾碰到的变故,依旧保持着希望。
月娘不记得自己到底下了多少级台阶,脚下健步如飞。
脚下的石阶变得越来越光溜圆滑,似乎被许多人在漫长的岁月里反复踩踏,磨损了表面的粗糙,凹凸不平的深沟和浅坑,不如山上的石阶平实好走,若是一个不注意,也许就整个人就没影了。
再往下行了些路,石阶被石块取代,那些石头未经打凿,形状不一,只是由人工摆放填埋进去罢了。
若是再往下,这条路会不会连这些石块都没有了,渐渐湮没在一片杂草中呢?月娘心中闪过这样一层担忧,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头让她没法集中思考,这些想法便滑溜溜的从她的脑子里一晃而过了。
下到崖底,四周松林环绕,瞬间迷失方位,月娘害怕着失去寻找到的目标,失去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的存活机会。
不行,腿酸疼的不行,脚也肿的厉害,不能再这么漫无目的的跑下去了,必须做点别的什么才行。
“喂,喂!救命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能救救我们!来人啊!”
林月娘稚嫩的童声带着回声响彻在空旷无人的深山里,她大着胆子大着声,想象着刚才惊鸿一瞥的方向,大声呼救。
胸腔里有被撕裂了一般的痛感,冷冽的空气从鼻管里流到胸腔,产生强烈的刺激反应。
“有没有人。。。咳咳。。救。。。咳咳咳。。命啊!”
话音刚落,扑簌簌几声,树上几只乌鸦忽扇着黑色的翅膀,嘎嘎叫着飞远了。
回声渐渐消散,不过一会儿功夫,这山林间,又变得寂静无声了。
月娘望着四周环绕环绕的林木,得不到回音,月娘有些沮丧,她仔细回忆自己刚才看到的那抹嫩黄衫子,想着自己看错的可能。也许那不是什么嫩黄衫子,只是开在山间的一片棕竹花呢?
“呼~”
月娘条件反射般快速蹦了起来,转身朝着刚刚背对着的方向,紧绷着背,左手紧捂住被人吹了口气的后颈,右手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土。她紧张的四处乱看,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厉声叫道:“誰!”
“嘻嘻~”
背后传来一声不辨男女的嬉笑声,饶是月娘这种出身军旅不信鬼神家的孩子,背后都刷的凉了,冷汗扑簌簌的往外冒出来。
“是谁在人背后装神弄鬼,速速显出形来!”
月娘警惕的望向四周,小心翼翼将手里抓着的土块换成摸索到的一块石头,她慢慢举起石块,手牢牢握住,竖起耳朵,准备随时发起反击。
“小娘子不用紧张,我从不欺负妇孺小孩的。”
又是那不辨男女的声音,说了一句完整的句子来,月娘仔细辨听,这声音的来处,竟是从自己头顶上方传来的。
“咻”,月娘没有犹豫,还没来得及观看,手上一个弹抖寸劲石块便闪速破空上升。
预计的碰撞声没有传来,显然不管是人是鬼,那东西都安然的躲过了她唯一有效的袭击。
“哟,没瞧出来,兀那小娘子,倒是有些劲儿。你一个人跑来这深山老林作甚,当心被山里的精怪捉了去,当了精怪的童养媳来。”
这人语调抑扬顿挫,不过短短一句话,被他说的转了四五种方言四五种腔调。
一颗毛茸茸的头先掉下来,紧接着连着那头的身子水蛇般翻了个身子扭了过来。那人仔细翘着兰花指,捋干净面上的碎发,月娘这才看清这人究竟是哪路神佛,长的究竟什么模样。
虽说看清是个人没错,但那人脸上浓妆艳抹,浓白的粉底,厚重的腮红,乌漆嘛黑的炭墨全部乱七八糟的糊在脸上,只能看清两只眼睛一个嘴,要说那五官究竟如何秀丽如何丑陋,那便万万分辨不出来了。
不光脸上这样浓墨重彩,就像唱戏的带妆好几个月未曾洗过,再他身上裹着的东一条西一条的黄色碎布,也只能勉强看出来大致曾经是一条裙子。天知道刚才远远望去,她如何会以为这玩意是一件嫩黄衫子的。
月娘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装扮,一时惊骇不已,不由得看得呆了。
这人情绪起伏的极快,他没听见月娘回答他的问话,脸便极迅速的耷拉了下来,聚齐一掌,便欲往月娘的面门处拍将下去。
“姐姐救命!我家弟弟同我迷路了,他脚伤了动弹不得,现在一个人等在山腰的崖顶上,我在那崖顶上见着姐姐您的衣衫晃过,便赶紧奔下来找您救命的。求求您姐姐救救我弟弟吧!”
月娘回过神来后,便连珠炮似的说了这许多,她也顾不得什么了,想着面前即是位穿裙子的,那必定是位姐姐,顾不得她的装扮有多怪异,性子有多奇怪,一声声姐姐姐姐的叫过去,便是希望她能救下自己同谢惊春。
月娘没有看见面前这人慢慢收了掌,隐藏在浓妆后的阴郁脸色,重新放了晴。
他心情愉悦起来,轻拢慢捻的抚了抚两鬓的鬓发,又拿手轻轻捏了捏月娘的小嫩脸蛋,哄小孩一般好言好语的同月娘道:
“我见你心生欢喜,真是个好孩子,也罢也罢,奴想来今日里一整天也无甚要事,便同你走一遭吧。这地界你们可不能久呆,若是挨到了晚上,可是会有腌臜东西出来的。来,姐姐抱着你,咱们速度快些,莫要等太阳下山咯。”
月娘顺着这人的手指头望去,倏的一惊,竟不知何时这日头已经落到山头上去了,若再晚些,再被崇山峻岭遮蔽,便是只能看到那些橙红的晚霞了。
月娘恍惚那刻,没注意那人靠了过来,她脚下一下子悬空,周围景色快速移动起来,脸上被急速迎来的山风吹的生疼,原来整个人已经被那人抱在怀中快速向来时的山路返去。
若是此刻山上有人朝这处望下来,便会看到一似鸟样的身影飞行在树梢树尖上,脚尖随意一点,如同行走在湖面,行云流水般快速行进着。
月娘被他抱在怀中,虽感觉他们在快速移动着,可这人神色轻松,胸腔并无丝毫起伏,似是毫不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