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黄粱一梦

这种嶙峋的怪异感,这种杂乱中依稀觉察出的严谨和逻辑,就像她亦师亦友善恶两面的师傅呈现的态势一样。你看那草乱七八糟的长着,但若是沿着杂草正好隔出的小径走下去,等走到尽头,仔细回想刚刚走过的路线,似隐隐走过一道惊雷八卦阵。

这想法只在脑内闪过片刻,月娘的注意力便被眼前的红门吸引住。不同于外院门开着,这道红门松松垮垮的闭着,朝门缝里望,依稀能看见里头模样,只是没有亮灯,看不真切。此门上贴了一张符纸,用小篆写着:若需开门,不必细想,面朝老树,连磕三响。

这又是什么说法?

月娘重新看了一遍那符纸上的字,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她有些迟疑的看着这虚掩的门,犹豫片刻,还是忍住了上前推门试探的动作,老老实实的退回刚才那小径,去找这院里那株最老的古树。

她走下台阶,忽然刮来一阵怪风,风吹草动,风中似卷裹着风沙扑面而来,迷了她的眼睛。

月娘皱着眉头以手掩面,噗噗吐掉嘴里莫名而来的沙子,那些进到眼睛的沙子激的她眼泪簌簌掉出来了,待她再次睁开泪眼时,眼前分明换了景象,再不是那个杂草丛生的院子了。

母亲弯着腰,眼神急切的看着她,嘴里说着什么,含含糊糊的,她听不清。

越过母亲,那熟悉又陌生的房间和摆件,月娘脑中愣愣怔怔想来,这不是自己的闺房又是哪里。

似是如她所想,母亲的身后又出现了穗子、喜哥儿,他们都一脸关切的望着她,如故人重逢一般激动不已。

月娘觉得自己清醒起来,她举起手,看见十个胖胖的,如莲藕般手指和如葱管般的纤纤指甲,这七八岁小儿的手让她心中有个地方轻轻拨动了一下,她手随心动,微微一颤,这转瞬细小动作便被眼前的母亲发现,母亲伸手紧紧抱住神色恍惚的月娘,真实的温度,让月娘心头刚生的疑窦,瞬时打消。

母亲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便不是耳边嗡嗡作响的杂音,而是真正亲切熟悉的母亲的声音了。

“月娘!我的好月娘,你病了这样久,今日总算清醒了,真是老天保佑!”母亲声音哽咽,仿佛她往阴曹地府刚走了一遭一般。

喜哥儿也凑了上来,握住妹妹的手,止不住的轻摇,抢着道:

“都怪哥哥,都是哥哥不好,没跟月娘一道去那劳什子的百花宴,若是我去了,定不叫你受一丁点儿委屈!”

月娘被他们说的云里雾里,一头雾水,只依稀听出,自己自那百花宴后昏迷了好些天,似在鬼门关滚了一趟,如今刚刚转醒,算是脱离了危险期。

喜哥儿那边说着,穗子也挤上前来,她早已哭成个泪人儿,一个劲的说是自己的不是,又要拼命跪下来磕头,虽被林夫人让人拦着,还是磕的额头发青。

月娘被这些声音吵得头壳疼,她下意识的拿手捂住耳朵,想要安静一下,脑子里像是有个声音在说,这是真的吗,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里头嘈杂未止,外头又是一阵又一阵嘈杂声响起。哗啦一声,闺房的门被人大力打开,有神色慌张的小丫鬟进来,后头跟着老太太身边的贴身丫鬟,一群人鱼贯而入,各个脸上笑意满满,行礼对着几人道:

“恭喜夫人,恭喜小姐,三皇子一听说小姐醒了,立马派了人来,又送了许多补品来,这会儿都在院子里放着,还有些实在堆不下的,老太太暂为保管着,等小姐好了,立马就给小姐拿来。如今这京里人人都知道咱们府里的月娘小姐救了三皇子的命,三皇子又是咱们家的表亲,想必好事将近,您还得早作打算才好。“

这群人说着吉利话,一窝蜂的来,又一窝蜂的走了。她们走后,又是一拨接一拨的得到消息的妯娌亲居赶来贺喜,只忙到掌灯时分。

这一天下来,就连一向淡然的母亲,嘴角都一直含着笑意,符府里的人像架在一座刚烧着的柴山上,正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

又过了几天,果然宫里的凤旨颁下,封林月娘为公主明姮的伴读,并有若干赏赐一并赏下。

月娘跪在符府人群的最前头,在山呼千岁的声音中磕下头去,她睁着眼睛,心中毫无波澜和喜悦,盯着石板缝中露出一点痕迹的杂草,那杂草上有一只落单的蚂蚁,被这声响带起的波动乱了分寸,胡乱爬到宣旨太监的脚下,被太监发现,一脚碾死了。

有那么一瞬间,月娘觉得自己是那只蚂蚁,但仅仅只是那么一瞬后,身随意动,她身量长长,梳着少女的双丫髻,在漫天的梨花雨中,望见她的澈儿。

那个长大的符澈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只是心中认定那个面目模糊的人一定是她的符澈。符澈披着雪白的披风款款而来,他拉住她的手,将她牵进更深的梨花林中去。

他说:

“月娘,你不要当那三皇子妃了。跟我走吧,我心悦你!”

心悦我?何为心悦?又为何心悦于我?

月娘心中疑窦,虽心中如此想,但她听见自己分明启唇张口道:

“我知你心悦我,我也心悦于你,但他是皇子,我虽于他有恩,我同你走了,逃得一劫,天家也必不会放过符家。你快走吧,这里我不能久留,如今这一面,便是我们此生最后一面了。”

月娘狠心转头,似听不见后头的幽幽呜咽声。

直到此刻,月娘才觉心中刺痛一瞬,有眼泪突然就在眼眶中打转了。这突如其来的刺痛和眼泪让她心中清明闪过,也就是这么一闪,让她看清眼前,模模糊糊,一片白茫茫中,现出一高不见顶的苍天大物,似是一株参天大树,辉煌伫立于惶惶人世间。

这树身隐隐裂开一道口子,里头有一道金光射来,正好打在月娘身上。她耳边传来似有还无的一声,来自未知的箴言: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她似有所体悟,神色间传出若有所思的意味来。

那声音刚歇,似又有一道更加缥缈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急急道:

“呔,痴顽小儿,怎好介入他人因果,平白沾了这等业障,快快随我去了,面壁思过,等她这世了了在出来罢。”

又是一阵风过,月娘原本愈见清明的眼神重归混沌,脑子也是一脑的浆糊了。

再回过神来时候,她发现自己坐在一驾马车里,马车里红彤彤一片,轿子里坐着几个不认识的丫鬟,还有已经梳作妇人头的穗子。穗子抓住她的手,将她头上的红盖头重新扶正,整了整她厚厚的嫁裙,嘴里念念有词道:

“小姐如今嫁到宫里,以后就是皇子妃了,宫里规矩可比不得家里,定是严厉不知道多少,您看宫里来的那几位嬷嬷同你讲过多少遍了,这红盖头可是一路都不能掀的,您左右忍忍,这街早十年晚十年不都一个样儿,您以后有的是时候看呢。”

月娘张了张口,刚想回她句什么,她眼睛不过一眨,眼前画面便又变了。这又是回到春天了,她独自坐在一处开满梨花的宫院中,虽已到百花芬芳的时候,她却依旧穿着厚厚的冬衣,手往小腹处一摸,那里竟然是隆起的。她肚子里有个孩子了?

背后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望时,见一着宫服,一脸陌生,作大宫女打扮的姑娘徐徐而来,她脸上带着一脸的愤懑,怒气冲冲的朝月娘行了一礼,也不等她喊起,便自己立直了身子,走近她身边朝她贴耳道:

“娘娘,姜妃那边刚刚有动静了,听咱们那边潜着的产婆子说,她这胎八成得是个男胎,那个泥腿子出身的,如何敢如此压在娘娘头上!娘娘,不如咱们提前行动吧,有虞妃那个靶子在前头扎着,咱们今上万万不会知道是咱们搞的鬼。”

月娘寻思这宫女意思,似是要让一个妃子一尸两命,这如何使得!月娘眼神惊恐惶惑,开口就要喊出不可,可同之前一样,她什么也说不出,只听见自己呵呵冷笑两声,点头道:

“她姜氏小时便害本宫折了手,如今又步步为营得寸进尺,暗害了本宫的穗子,断我臂膀不说,如今还想母凭子贵,这个妖女,若真让她得了道,这宫里哪里还有我和我孩儿立足的地方。也罢,你去吧,记得定要小心,事情成与不成,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

宫女早就知道皇后意思,不过杀人灭口罢了,她做的惯,点了点头,福福身子便退了出去,只留月娘,再次独自一人面对那满院落英的梨树。

皇后娘娘勾了勾唇角,打了一个小哈欠,她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再睁眼时,她感到身子一阵疲累,刺痛从心脏传来,低下头,她看见一柄长剑正好横叉贯穿胸口,对面那人摘下面具,是早已白发苍苍的符澈。

她的身子变得越来越沉,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在逐渐失焦的视线中,她看见隔着一道帘子的金龙宝座,和宝座下慌乱的群臣。

他们像失去了蚁后的蚂蚁乱作一团,有尖细的声音传来,依稀听去,似是“护驾!护驾!太皇太后娘娘驾崩了!”的叫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