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殊途同归

月娘猛然睁开眼睛,额头上大颗大颗的冷汗滴下,她猛然转动脖子,瞪着眼往周围的环境观瞧,她还在这怪人的小院子里,时间好像没有过去多久,月娘却觉得已经仿若隔世。

她伸手望着自己的手背,那里的皮肤光滑细嫩,哪里有刚才的那些斑斓沟壑和皱褶,周遭安宁静谧,只听得隐隐几声鸟叫。鼻子里闻出花香四溢,还有不知哪里飘来的檀香,混杂在这花香里,晕出一片阳光下午后的安逸来。

“吱呀”一声,月娘听见背后木门被打开的声音,她忙转过身去,看见那台阶上站着的怪人,正半眯半睁着眼睛,朝她这边看过来。

他眼色不再癫狂,仿佛没有睡醒,精神萎靡,一点儿也不像平日白日里那个神采奕奕,全身有使不完力气的恶怪人了。

两人对视片刻,月娘像明白了他的意思,跪下身来,朝那依旧站在台阶上纹丝不动的怪人磕了三个响头,沉着嗓子道:

“蒙您二位收留我同谢家弟弟七载逾,发蒙启蔽,传道解惑,青山横北,白水流域,如今师徒之缘已尽,已到分别之时。杨柳依依,故园春尽时,还望我们走后您们多多保重,此去经年,后会有期。“

怪人听她如此所说,依旧不发一言,只眯了眼睛,同她笑笑。他抬起手,指了指月娘脚下的那株盆栽,月娘依着他的手势往那盆栽仔细看去。

那盆栽不过寻常样子,只是疏于打理,枝丫长得乱七八糟,再就是上头虫蚁着实多了些,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月娘不解其意,抬头再次望向朝着她笑眯眯的怪人。怪人依旧不说话,他复又抬起手来朝那盆盆栽指了指。

既如此,月娘朝那盆栽仔仔细细望去,看久了出现幻想,竟觉得自己看的不是虫蚁,竟是那梦中一生的情景。

她悚然一惊,感觉脑子糊涂了,好在自己的意识还在,她赶忙抬起头来,摇摇头,摒弃了此刻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以后遇事勿要怕,只记得,沧海一粟,不过黄粱一梦,若是犹豫不决,只需随心而行。望你们珍重。“

怪人说完这话,再没看月娘一眼,他转身走回那道门里,吱呀一声,门重新关上,只余空气中残留的檀香,散发出让人安静宁神的气味。

月娘从原路回来,她先往谢惊春房间的方向走去,她敲了敲房门,意料中无人回应,但既然说了今日回复他,那晚些时候他必会回来。月娘留了张条子,将怪人所说原样复述于他,她拿了小刀将纸条插于他门上后,便回了自己房里,整理要带走的东西。

月娘回房,看着这个自己住了七年的地方。那房间小小的,冷冷清清,眼睛转了一圈,好像也找不到许多能够带走的东西。

她打开衣柜,拿了几件换洗衣裳,练了这么多年功,大小周天如河车运转,中脉七轮贯天通地,整个人内力充沛,也不用穿多厚的衣裳,那么薄薄几件,也装不满三分布包裹。

她想了想,往外头井里取了一筒子水,塞了几张薄饼往包袱里,取出当年来时穿着的袄子和佩戴的首饰,又塞了几本怪人之前给她,说是让她强身健体的小册子。

磨蹭了这么一会儿,隔壁门上有了开门的动静,想是谢惊春回来了。果然,不过等了一会儿,月娘便听见那边有脚步声渐行渐近,“笃笃笃,”谢小侯爷礼貌的敲了敲她的门。

月娘起身,打开门,审视外头穿着青袍,孑然玉立着的谢惊春,他眼中目光平静无波,这七年时光,让他也完全变了个样子。

谢惊春手里拿着包袱,那包袱小小一个,他同月娘一样,也没有多带什么东西,他斜斜靠在门上,朝月娘道:

“你那条子我看了,这人还真是深藏不露。我同他无师徒情谊,也无多交流,他能同我说这些,想必是托了你的福气,我谢谢你们。太阳也快下山了,不过你如今也不怕这些,如何?是今日走,还是等到明日早上?”

谢惊春举起包裹摇了摇,意思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就差月娘一句话,他们就可以走了。

月娘心里想了想,那怪人的意思,分明已经知道他们要走。他脾气性子不定,今日如此好说话,也不知道再过一会儿,五脏庙里又换了主,又会不会让他们走了。

左右思酌下,月娘决定还是稳妥起见明日清早晨昏交界时刻再走,虽然也不是没有在夜里出去过,但是都没有碰到兽潮,小打小闹罢了,经过了这么多惊奇骇险的大事小情后,真要是运气不好,夜里折在这里,那就有点不值得了。

谢惊春听她做这决定,倒也没有反对,他低头思忖一会儿,很快抬起头,朝月娘道:

“确实,最后一口气,不差这一会儿。不过明天早上咱们得早些走,别等你师傅醒过神来改了主意不许咱们走,到时反倒是麻烦。你看,明日太阳升起前一个时辰咱们就走,万一真遇到什么,太阳马上升起了,想必也能来得及应付。”

月娘点点头,算是应了谢惊春的话。

既定好了方针,就仿佛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感觉,到底是轻松多点,还是迷茫多些。她有些无神的盯着面前唯一的活物谢惊春,看了一会儿,竟然罕见的觉得,这人变了许多,变得自己一点也看不透了。

月上中天,月娘强迫自己睡觉。她睡的不沉,只是和衣浅眠,周遭安安静静,这一晚上仿佛有天公作美,连外头的飞鸟走兽们都安静的很,没有什么动静。

她就这样浅浅的睡着,竟然还草草做了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山洞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当初经历的事情,直到约定的时间快到时,她已经在梦里走了不下十遍原路了。

这个梦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回忆更加贴切一些。

月娘醒过来时,月亮刚偏离了夜空的最高点,慢慢往下倾斜。她拿起桌边的火石,打着桌上一盏剪了芯子的油灯。片刻,那油灯上跳出如绿豆般大小的火苗来,勉强可以被她端着照亮周围方寸之地。

月娘端着油灯照向放在窗边的水漏斗,看样子,应该寅时已经快走一半了,离他们约定好的时间,大概还差一盏茶左右的功夫。

不敢再耽搁,月娘最后检查了一遍屋子,见周遭没有遗落忘记拿的东西,她吹灭了油灯,拎起包裹,提步出了房间。她轻轻和上门扉,摸了摸门上老旧的木头,再不做留恋,背过身去,提起一口气,轻着步子往和谢惊春定好的会和点走去。

月娘驾轻就熟蜻蜓点水的赶到大门处,意外的看到谢惊春已经到了,他没有内功,书院内向来吃素,这会子他背上又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整个人瘦瘦津津的,看起来居然有些可怜的意味。

谢惊春看月娘望着自己,眉头微蹙,似有不满之意,他做事向来顾己不顾人,不知好歹的很,但也许是想着在外头还得仰仗月娘,故这次姿态摆的很好,主动向月娘交代起来自己带这么大一个包袱的原因来。

谢惊春朝月娘凑近了些,小小声说道:

“你知道我这几年一直在藏书洞里看书,这些书都是我从那拿回去抄的手抄本,正本还好好的放在原处。那地方我说句实在话,书到处乱堆,地方又潮,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那些书通通都得作废了去,我抄些出来,以后若有更多人能看见,倒也是成全了这些书的价值。

另外除了我,也没人去那,我之前把洞里的书都搬出来晒了一遍,在架子上放了些驱虫药和炭包,拿回去的时候也分了下类各自摆放,想必它们还能再多撑一段时间,不会太快腐坏了。“

月娘听他这么说,心里果然一松,她确实是有些看不惯谢惊春这样连吃带拿的吃相,但若如他所说,这些只是他的手抄本,目的又是传授知识,他还打扫了藏书洞将功补过,想必就算师傅知道了,也不会如何怪罪他吧。

谢惊春看月娘表情变好了些,也微微勾了勾唇角,他心道月娘果真这么多年只空长了一身好功夫,心智依旧停留在儿时,没甚多大长进。原来只要说话好听些,再多加引导,让她顺着自己的心意走,却是一点儿也不难。

月娘哪里知道谢惊春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她朝谢惊春点点头,蹲下身子,从包袱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片脚蹬,夹在指尖。只见她用目力瞄准好大门一旁的石砖缝隙,轻轻松松一丢,那薄如蝉翼的两片脚蹬,便牢牢镶进了缝隙里。

嵌好了脚蹬,月娘三步并作两步,如壁虎游墙一般,安静而迅速的爬上两人高的院墙。她夹坐在院墙上,伸手一提,一道银丝在月光下反射出一丝亮光,倏忽一瞬,那两片牢牢嵌在石砖缝隙里的脚蹬,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