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一只手攀着悬崖边的崖柏,另一只手拽着绳子的一端往上一抖将谢惊春顺势提溜了上来,又随便往旁边一甩,那谢惊春便如顺钩上岸的鱼儿一样,连着几个滚翻被拍在了地上。月娘也不多看一眼,自己也跟着摊倒在悬崖边上喘着粗气。她功夫虽好,但这一路折腾下来,先驮了谢惊春和他们两个包袱,后又泼出命去打斗,再又拉了一个大活人上崖,现在也着实有些吃不消了。
谢惊春自己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先头不觉得,如今上来了,之前的恐惧和不安,才渐渐席卷了他,刚才真是一场恶梦,也许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要葬身于此了。
他将地上乱丢在一边的包袱重新打开包好,打了个结实的活结绑在身上,又凑过去将月娘的包袱捡起来丢在她身上,拿脚轻轻踢了踢已经平复了呼吸,但仍不起来的月娘,道:
“赶紧起来,天都亮了,万一你师傅醒了追了上来,咱俩刚才鬼门关打的滚可就不作数了。等咱们回去,有你躺的。“
月娘被他烦的不行,才躺了没多久,只好翻身一轱辘爬起来,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包袱,另一只手提溜着谢惊春就像提溜着一把秧把,拉扯着他脚不沾地的继续向山上飞奔。
山林寂静,依旧是她脑海中七年前的模样,高大的杉树已经长得遮天蔽日,阳光透过针叶的缝隙筛下来,把大地都染成斑斑驳驳的碧绿墨绿颜色。
月娘和谢惊春在这片密林中穿梭而过,尽管干渴难耐,他们也不敢喝这里的泉水,尽管疲惫不堪,他们也不敢停下来,在这看似宁谧安全的森林休憩片刻。
回家,回家。两个人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两个字了。
也不知他们又爬了多久,直到阳光变得猛烈,直到树木从高大变得矮小,从乔木变成灌木变成草甸,直到挂在月娘身上的谢惊春感到一阵冷过一阵的山风,吹在背上似刀割一般,他们便明白了,那个通向外界的洞口,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
“这边走。”谢惊春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虽不习得武艺但七年之中遍览奇书,已是奇门遁甲命理风水无一不通,他仔细看着罗盘,靠着一点模糊的记忆,顺着人工改建的残留痕迹,在两次摸错了地方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山风凌冽中,那个快要湮没在荒芜之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洞。
“这个障眼法设的真好,若不是我眼神好,又在书院里又特意研究过这世间各派堪舆之学,这才勉强看了出来,真是好险啊,差点就错过了。”谢惊春抹了把头上沁出的微汗,有些后怕的道。
月娘把提着的谢惊春放下,一边弯腰揉搓已经水肿起来的腿脚,一边环顾周遭平凡无奇的小块凹地和不高的悬崖,有些不解的问道:
“辛苦你了。不过这山顶看着比下面空旷了许多,就是错过了,再兜一圈回来找一遍,应该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吧?”比之原先,月娘此时的脚力不知增加了多少倍了,故有这一说。
谢惊春听了月娘这样说话,那张假装出来的谦谦君子的笑脸又开始破功,他忍不住呵了一声,耷拉了一边嘴角,讥笑出声:
“要是没有我,你一个人在这找,就算转了八百回圈子,都照样找不到。”
月娘默默看着这约两人高的洞口,觉着比原来矮了不少,听到他这样一说,心中有些不信,但现在累得不行,多问一句也是极限,于是也不出言反驳,只内心跟自己道:懒得和他计较。
谢惊春背着身子在他那百宝囊里翻找,挑了一根被叠成好几节的截的短棍出来。咔咔几声,他将几截短棍里的机关连上,前头拿布包住淋上油,用打火石点燃。
“这火把你拿着,待会得看着烟火的飘向,这个洞里到处都是障眼法,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十有八九一会儿咱们还会回到这里。不光用眼睛还得加上耳朵鼻子去找路,应该还有一线希望。”
谢惊春打开一个白瓷胭脂盒子,从里头挖出一指头墨绿色的药膏,拿大拇指指甲一弹,弹进徐徐燃烧着的火苗里。一瞬间,月娘就闻出了那墨绿膏药的味道,味道极冲且浓甜,里头必是添了薄荷和甘草。
不一会儿,谢惊春又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断面像弦月一样造型的长筒来。
“这个你绑在手腕上,若是感觉前头有动静就按动机关,这绑着的箭上煨了剧毒,刺破点皮肤就能见血封喉,小心一点,别沾到手上了。”
月娘看他从包袱里拿出一筒袖箭并不惊讶,但听到他早就在上面淬了龙血树毒汁,心里一紧,面上悚然一惊,亏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狠毒心机。
见递过的东西对面迟迟不肯伸手来接,谢惊春觉得自己可能没有解释清楚,他耐着性子,仔仔细细的将手上这袖箭的原理又重新给月娘讲了一通:
“我刚说的好像有些严重,你莫要害怕,只要操作得当,对使它的人,几乎没有危险。哎,我先给你示范一下。”
谢惊春向前一步,托着袖箭,拇指一按机关,只听“咻”的一声,一支短箭破空而过,带着空气的啸声飞远了。“
“看清楚了吗?你到时候只要按着这,就有一把涂了药的小箭往前弹出来,非常简单。这一个匣子里面十二发,我这总共做了三匣,三十六发,不算多,你省着点使。”
月娘听他这么说,才伸手将匣子拿过来。她低头一瞧,果然能看见刚刚谢惊春拿手按着的地方有个小小的凸起,她将手指头轻轻搭在那小凸起上,颇有些小心翼翼的,那感觉就像只要自己拇指不小心往下多按一厘,就会多伤一条性命一样。
“我知道了,你把你那些破烂玩意儿收拾收拾,咱们走吧。”月娘拿出自己小包袱里频频亮相的脚蹬,一头系住自己,一头系住谢惊春。做好这些,她叉手等在一边,看着谢惊春将他散在地上那些七零八落的道具收拾好,重新放进他的大包袱里。
谢惊春不理会月娘的嘲讽,他闷声收拾好包袱,粗声粗气道:
“君子不与牛斗力,一般来说,没脑子的道具都是先在前头开路的,智慧才是王道。”
月娘被谢惊春这番话噎得不行,心道自己是抽的什么风,何苦招惹这小人。罢了罢了,再忍他一时,等一会儿出去了,就各走各的阳关道,再也不受这窝囊气了。
等两人准备停当,也没谁磨蹭,前头那样惊险都闯过来了,不差最后这一口气。
月娘一手袖箭一手火把,脚下谨慎行着趟泥步,身后还系着一个拖油瓶,动作起来多有不便。
周围黑洞洞静悄悄的,鼻子里充斥着浓烈的药味,刺激着她的神经,这让安静中彼此的呼吸声、脚步声更加的明显了。
一步一步,脚下步子不停,三百步、八百步、一千步,走了一千步了,周围一丝风都感受不到,除了安静,就是安静,静得人意识不由自主的跑偏,神游到太虚幻境里了。
在这明明暗暗的石林石洞里穿行,里面迷宫八卦阵一样没完没了,又不知这样不紧不慢的走了多久,月娘只觉自己全身懒散散暖洋洋,周身仿佛包裹在热水中,眼皮子不停往下耷拉,困意一阵阵袭来,整个人放松下来,只有脚步还在惯性的向前走着。
“喂,林月娘,你记得我们走了多少步了吗?我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我们当时进来时也在这洞里走了这么久么?”
月娘听见谢惊春这样问她,但她实在太舒服了,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回他。算了,他那么爱说话,自己不说什么,他也能自顾自的说下去吧。
果然,就同月娘想的那样,得不到月娘的回答,谢惊春也没有再追问他,而是嘀咕了两句后,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自然的换到另外一个话题,继续絮叨起来。
“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一直找不到机会,等出去后,你是内宅女子,也到了快出阁的年龄,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了。如今就你我俩人,就算是最后一次罢,这话我憋着总不舒畅,非得说出来不可。”
“你知道我这七年是怎么过来的么,你不知道,因为自七年前我背叛你后,你就当我这个人不存在了。可你真觉得就你这小脑瓜,和动不动心软的臭毛病,你可是那时候我唯一的靠山,我能轻易放过你么?“
他到底在说什么?听着谢惊春忽远忽近的声音,月娘费劲的摇了摇头,仿佛要把脑子里积的水摇出来,好听清楚他现在到底讲的是什么话。
“你师傅真的是个狠人,白天那个一看到我出现在你十丈之外就开始拿石头叮我,晚上那个一天给我三个窝头,若是我尝试靠近你的话,那天就一个窝头都没有了。我从前常常想,你,还有他们都是有病的人,脑子都不正常。你是什么珠宝美玉,我又是什么鼠屎污羹,我堂堂尊御贵侯爷,要被人这样弃之如履。“
“若不是我自己努力,我早死了吧。不过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我,和这么对你了。你也不是什么香饽饽,他们也不为了什么,就是想把那就留下来,有个人教点东西,说说话。他们知道你耳根子软,不想让我找到机会煽动你,让你同我一块走罢了。你看,人一旦寂寞起来,就是容易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