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到了主院,还未曾进去,便听到阵阵欢声笑语。

魏二娘停在院门口,听得老媪禀报:二娘子来了。

那笑声便立时止住了。

片刻后,一个着粉色裙裳的女郎自主屋走了出来。

她面容清瘦,肤色极白,双眼圆短,嘴唇薄粉,正是当代人喜爱的清秀之貌。

同她相反,魏二娘眼睛细长,嘴唇微丰,身材高挑却不足够瘦削,乃风尘俗像。

怪道范二郎明知当初瞧见的少女是她,仍旧想娶魏大娘。

魏二娘嘴唇微翘,带出一缕讥讽。

魏大娘瞧见,微一愣,方才笑道,“阿然可是来了,方才我正同阿爷讲,阿然长大了,也是该许人家了,嬢嬢还说要替你相看呢。”

上辈子魏二娘听到这些话心底便是一沉,以为阿爷嬢嬢是想早些把自己推出家门。

可方才她在门口驻足了片刻,早就听清楚了,屋内明明说的是给魏大娘相看。

“如此,倒是劳烦阿爷和嬢嬢了。”魏二娘抿嘴一笑,进了主屋。

魏大娘跟在她身后。

屋内饭食已然摆好,一张长方大桌,魏公坐主位,魏夫人坐右侧。

若是在往常,魏二娘必然要假装不经意的坐在魏夫人对面。

因为那是距离阿爷和嬢嬢最近的地方,她总是渴望离他们近一点。

可今日她先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微微一笑,率先坐在了魏公对面。

那个最远的位置。

魏大娘眼光微闪,笑道,“难得阿然不跟我抢位置了,竟是有些不习惯。”

魏公眉头皱了皱,方才投过去的赞许,已变成了冷淡。

“阿姐言重了,从前是我不懂事,总想着靠阿爷娘娘近一点。”魏二娘低垂了眉眼,“如今才想明白,不管坐在哪里,我总是阿爷和嬢嬢的女儿。”

此番话一出,魏公等人皆是惊讶。

谁能料到,众人眼里心事重重,心机深沉的魏家二娘子,竟也有说真心话的一天。

魏公点了点头,沉声道,“你能懂便是好事,阿然长大了。”

魏二娘回一微笑,双手捧起油茶盏,小小啜了一口。

魏夫人亦点头,正待说些什么,就听得魏大娘插口道,“嬢嬢,方才咱们说些什么来着。”

她的注意力便被吸走了。

魏大娘是长女,自小在魏公怀中长大,人清秀又乖巧,偏生嘴巴还伶俐,三言两语将魏公和魏夫人逗的喜笑颜开。

一旁默默用膳的魏二娘便显得形单影只。

偏她坐的位置又远,乍一看过去,倒像是被孤立出来的。

若是在从前,她面上不显,心中必然是暗流涌动。既厌魏大娘故意,又恨爷娘偏心。

可现在,魏二娘格外平静。

她默默地夹菜,吃饭,心中却在想,要如何处置那两刁奴。

前生今世加起来的仇怨,她是真的再容不下她们。

“阿然,阿然。”有人在耳边唤她。

魏二娘一抬头,瞧见魏大娘略带歉意的面容,“方才只顾同阿爷嬢嬢讲话,竟是忘了你,阿然可莫要在意。”

她先是一呆,立时明白过来。

若普通人遇到这一幕,只以为是阿姐真心来道歉。

可魏二娘是何等人,心比玲珑多两窍,一眼便看透,魏大娘明为示歉,实则示威。

是了,她总是爱如此。

先是故意展示与爷娘的亲密,再拉着她的手示歉。

一进一退间,既要爷娘赞她贴心懂事,也要魏二娘明白,于爷娘,她们两个始终是不一样的。

偏爷娘没看出来,笑道,“阿然性格内敛,与你不同,阿婉你莫要多心。”

魏大娘便调皮的歪头,道,“那便是我想多了。”

她们三口人相视而笑,留魏二娘一人,心仿若被绵密的针扎过,痛却无法言语。

“阿姐说笑了。”魏二娘挤出一个微笑,“我已饭毕,阿爷,嬢嬢,我先回荷园。”

她低下头,语带一丝哽咽,也不看人,微微弓腰,便匆匆离开。

方才还笑语晏晏的院里霎时静谧下来。

魏公瞧着她的背影,良久后才道,“我们是不是,过于忽视阿然了。”

魏夫人不曾开口,魏大娘亦闭嘴不言。

唯独躲藏在门口的魏二娘满意的翘着嘴角离去。

从前她总是掩藏渴望,心是口非。

又因含着恨意,不愿主动靠近爷娘,只想着耍心机与魏大娘争斗。

如今,她不会了。

细思一番,魏大娘之所以在爷娘面前如鱼得水,除了那七年,更多的原因,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既如此,她便也哭上一哭!

第二日,第三日,晚膳期间,魏二娘总称病不去。

魏夫人坐不住了,于第四日晌午来了荷园。

见到魏二娘便道,“你这女郎,怎地几日不去用膳,莫不是你阿姐说的两句话,倒叫你入了心去。”

“嬢嬢。”魏二娘正坐于胡床之上,闻言站起身,眼眶微红,福身道,“阿然自知比不过阿姐,不敢与阿姐记恨,只是同为女儿,却被如此忽视,总避免不了难过。”

“你这女郎。”魏夫人嘴唇微张。

这些,她都知道,但魏二娘不曾说出口,她便总忘了去想。

“阿然比不过阿姐,是嬢嬢的心头肉。但阿然也想要嬢嬢疼。”魏二娘语气越说越低,大颗泪水滚落,“五岁之前的记忆,阿然还有,那时嬢嬢总爱抱着阿然,说阿然乖巧。”

是了,魏二娘五岁之前,是那般乖巧可爱,玉雪聪明。

也曾被魏公日日抱于怀中疼爱。

犹记得阿婆使人将她抱走那日,她哭喊的模样。

魏夫人身子微抖,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她望着垂泪的魏二娘,喃喃呼唤,“嬢嬢的二女,你是嬢嬢疼爱的二女啊。”

“嬢嬢。”魏二娘顺势扑至她怀中,“阿然不要离开嬢嬢,不要离开嬢嬢。”

是了,五岁的她被抱上马车时,也是这般哭喊的。

魏夫人心疼的不能自已。

怎地七年后她归来,便忽视了她呢。

有人说,亲人之间,便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不管是有意为之,还是天然如此,不过哭了两场,这母女之间便已极为亲密。

魏二娘有意学着魏大娘的模样,抱着魏夫人的胳膊不撒手。

“你这女郎,倒是比你阿姐更会痴缠。”魏夫人语带宠溺。

魏二娘便美滋滋的笑,又往她怀里蹭了蹭。

有几分刻意,也有几分是内心真正的渴望。

母女这般话了半晌,午膳悄然而至。

魏夫人欲留在荷园,魏二娘却说要去主院。

魏夫人哪有不同意之理,母女牵着手去了主院,膳食才送过来,魏二娘又道,“荷园也有饭食,左右我不在,便使人将饭食抬来,与嬢嬢一并用了吧。”

魏夫人自是点头,叫了那日的老媪去荷园抬食盒。

约莫盏茶时间过后,老媪带着食盒,后面跟着战战兢兢的春花秋月。

这两奴面容如丧考妣,身形抖瑟,待得食盒打开的一刹,二人双双跪在了地上。

魏夫人抬头去看,只见那雕花刻木的食盒里放着的,赫然只有三素一荤四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