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但凡魏夫人露出半分偏心之意,魏二娘便低下头,一言不发。
她是个矛盾的人,既渴望与爷娘亲近,又恼恨他们偏心。
魏大娘便是瞧出了这一点,不过三言两语,便让他们愈发疏远。
然而,当一切想透彻,魏二娘便释然了。
是了,她又不曾在爷娘身边长大。
足足七年时光的缺失,要爷娘待她亲厚如从前,是不可能的。
打从醒来那一刻,魏二娘便不想再与魏大娘攀比,更不计较爷娘偏心。
她只想爷娘,能分给她一点点的疼爱。
一点点就好。
是以,面对魏大娘的挑衅,她淡定如常。
也不再因为记恨爷娘偏心,与他们日渐疏远。
从牛角尖里出来的魏二娘,聪明且通透。
至于坑魏大娘一把,仅是顺手而已。
如今,两老媪皆是被魏大娘亲手推远,日后不说与魏二娘亲近与否,但总不会如从前那般轻蔑。
就当是,魏大娘阻挠她赶走两奴的小报应。
正厅内,魏大娘身子微微战栗,魏夫人连忙将她搂进怀里,安慰了好半晌,才想起还有个二女。
扭过头,正瞧见二女仰着头,凑到她跟前,软软的唤了声,“嬢嬢。”
魏夫人的心便内疚的一塌糊涂,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长叹了口气。
魏二娘像只猫儿似的,蹭了蹭魏夫人的掌心。
当人的需求变小,欲望减少,原来满足这么容易。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魏二娘是同两个老媪一起离开正厅的。
数日前还对她轻蔑的兰妪已是满脸和善,柔声道,“二娘子近来变化惊人,老奴看在眼里颇为欣慰。”
“让兰妪见笑了。”魏二娘娇娇一笑,“从前是阿然不懂事,只是人总有成长的时候,不说别的,就说为了嬢嬢,阿然也是要快些长大的。”
“夫人若是听到,必会老怀欣慰。”兰妪将魏二娘送到了院门口。
魏二娘便带着个丫鬟离去了。
她如今贴身两奴皆被撵走,再寻人也来不及,索性把院中一个低等丫鬟提了上来。
魏二娘给她赐了名,如今名春寒,是个老实乖觉的。
主院门口。
兰妪盯着她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才回了正厅内。
老姐妹梅妪已经回了厨房,大娘子还在跟魏夫人讲话,瞧见她,露出一丝和善的笑意。
兰妪心中冷笑,却不动声色,也回了魏大娘个微笑。
待到魏大娘疲乏,回了君园憩息,她才慢条斯理的,将魏二娘那番话讲了出来。
魏夫人自是百般感动,晚膳时待魏二娘又亲切了不少。
母女间感情逐渐复苏,好似从前的不愉从未出现。
转眼,到了月中。
魏夫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初一十五必要去普陀寺上一炷香。
两个女郎定是要去的,幸而当代对男女大防不算严谨,女郎出门不必裹帽戴纱,甚至可与男子交谈。
便是这一日,魏二娘认识了范二郎。
被爷娘冷待,与亲姐交恶。
那时的魏二娘筋疲力尽,遇到范二郎,便将其视作了唯一的救赎。
只可惜,谁能想到,也是这人,给予了她最大的噩梦。
普陀寺大雄宝殿前,魏夫人与手帕交一同听经诵佛。
年轻的女郎们最初还能跟着听一会,时间长了便纷纷不耐。
魏夫人瞧了一眼魏大娘,道,“阿婉带着阿然去后山坐坐吧,莫要跑太远,申时前需得回来。”
两人点头应是,与众年轻女郎一起慢慢出了宝殿。
魏大娘最为年长,率先提议道,“普陀寺后山虽好,却不如前院的竹林貌美,可有女郎愿与我一同去看那竹林的?”
有人愿去,有人不愿去,逐渐分成两拨。
“阿姐。”魏二娘突然插嘴,“竹林虽貌美,然此时已近深秋,翠竹已枯落,与其看那黄叶,倒不如后山赏菊来的畅快。”
魏大娘瞪了她一眼。
这些时日,魏二娘总躲着她,既不抢她风头,也不与她争斗。
她还当这个妹妹转性了呢,结果今日便在众人跟前驳她面子,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其实,却是她误会了。
魏二娘早知范二郎会在后山出现,便琢磨着,既然上辈子这二人情深意切,不惜坑害她也要在一起,今生便也不要错过了。
她这绊脚石主动让开道路,希望这两人能走的顺顺利利的,切莫再坑害了旁人。
“普陀寺后山秋菊乃颍川一绝,如今正开的荼蘼,不看确实可惜了。”有女郎也跟着嘀咕。
魏大娘见原本要去看竹的人纷纷露出意动,不得不改了主意,“既然如此,便去看菊吧。”
一行七八个女郎,嘻嘻哈哈着往后山走去。
魏二娘不紧不慢的跟在最后,走了一小段路,便放慢步伐,逐渐脱离了众人。
魏大娘正与其他女郎交谈,未曾发觉,她干脆拐个弯,直接去了前院。
普陀寺立于普陀山之上,位置颇高,爬起来不甚容易。
好在此寺香火极旺,主持一挥手,竟修建了一条蜿蜒的石路。
魏大娘所说的竹林,便在石路两旁。
深秋寂静,竹叶已经泛黄,同夏竹比起来,不够青翠,却多了些别的意味。
魏二娘一边顺着石路往下走,一边静静欣赏竹林。
猝不及防的,一阵喧哗声响起。
她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便瞧见一批人气势汹汹的往山上冲去。
上山只有一条路,她站在石路中央,势必要被这群人踩踏。
电光火石间,一只手自竹林中伸出,拽住她手腕,用力一扯。
魏二娘便栽进了竹林中,堪堪躲过人群。
待得人群走远,她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望了一眼,才发现救自己的人,是个年轻的郎君。
他约莫十六七岁,身材颀长,肤色极白,面容颇为清秀,且隐隐带着几分似曾相似。
魏二娘蹙眉思考了片刻,却始终想不起,自己何时认识这样一位郎君。
“谢郎君救命之恩。”魏二娘一面盈盈道谢,一面试探道,“不知郎君姓甚名谁,他日阿然也好奉上谢礼。”
“不必。”郎君莫名神色一闪而过,随后转身,宽袍大袖交叠于身后,淡淡道,“举手之劳,女郎不必记挂。”
竟是一副不欲与她牵扯的模样。
魏二娘无法再问,只得施以一礼,转身离去。
正在这时,忽听一女娃娃喊道,“阿兄,阿兄。”
她微微扭头,便看到一名穿着麻布衣裳,约莫七八岁的女娃从竹林深处冲出来,扑到年轻郎君腿上。
这二人一个宽袍大袖,一个粗布麻衣,竟会是兄妹?
魏二娘心中大奇,不免多看了那女娃两眼。
这一看,便僵在了原地。
她还记得,在小院里,那个小丫鬟,是怎样尽心尽力照顾她的。
她也记得,小丫鬟胳膊上有块椭圆形的紫色胎记,正与这女娃娃露出的赤膊上一般无二。
再掐指一算,七年后,女娃娃也约莫正是小丫鬟的年纪。
她的呼吸,不由得停顿了。
“咦,这里怎地有个漂亮女郎?”女娃娃瞧见了她,歪着头看过来。
年轻郎君没有回答,只捏了捏她脸蛋道,“莫要管这些了,我还是要快些为你寻个人家才是。”
便抱着女娃欲离去。
魏二娘匆忙唤住他,颤声道,“郎君且慢,这女娃,你可知自哪里来?”
年轻郎君停住了步伐。
魏二娘随后知晓,原来这小女娃,是他在山脚下无意中救的。
女娃父母双亡,阿叔养了几日,竟心生歹意,打算卖了她。
好在女娃机灵,自己跑了出来,可世界之大,她一个不满八岁的女娃又该如何生存。
幸而年轻郎君捡到了她,又见她冰雪可爱,决定为她寻上一处庇护之所。
所以,才有了普陀寺一行。
“原来如此。”魏二娘心潮起伏,盯着女娃娃尚未长开的眉眼,沉声道,“普陀寺虽好,然寺内多男僧,不好教养女娃,倒不如让这娃娃跟了我,虽做不得大家小姐,却也吃穿不愁,温饱不缺。”
“你?”郎君盯了她片刻,目中柔和一闪而过,“自是可以。”
“那便说定了。”魏二娘心中大喜,自他手中牵过女娃的手,柔声道,“往后,你便跟了我,可好?”
“好。”女娃娃咧着嘴笑了。
尚稚嫩的面容上,隐约可见从前熟悉的模样。
魏二娘心中有热流淌过,正待与那郎君道谢,却发现他已悄然离去,不见踪迹。
石路上,魏二娘牵着女娃的手,一面上山,一面问道,“你可知郎君名字?”
“阿兄么?”女娃摇摇头,“我不知。”
魏二娘叹了口气,总觉得心底有个念头欲破土而出,却又出不来。
约莫盏茶时间,二人回到了寺内。
宝殿内讲经已接近尾声,魏二娘便带着女娃寻一处石桌坐了。
正询问女娃名字,忽听得一阵喧嚷嬉闹,她抬起头,就瞧见几个女郎众星拱月着一对男女走过来。
这其中,女郎面带羞怯,略略低头。
郎君嘴角含笑,自带风流。
好一对才子佳人,好一双郎才女貌。
竟是范二郎和魏大娘。
魏二娘心头一撞,说不上什么滋味。但她很快深吸两口气,清空了所有的情绪。
是了,打从决定不跟魏大娘争,有些东西,对她就无所谓了。
她低下头,询问小女娃,“你说你不喜欢以前的名字,我便给你取个名字,可好?”
小女娃郑重的点头。
魏二娘歪了歪头,片刻后,含笑道,“就叫秋词吧。”
当代世人审美偏清秀,如魏大娘这般容貌单薄的女子更招人喜欢。
然而美人嬉笑,终究是浓艳五官更吸人眼神。
魏二娘不知道,她不过是歪头一笑,那正同魏大娘讲话的郎君,便被她吸引的挪不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