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冷,枯叶坠落,魏家上上下下都烧起了炭。
君园跟荷园作为两个女郎的居所,自也是不能漏了。
往常,因为魏二娘的不讨喜,荷园虽不至于短缺了炭火,但用的总不是最上等的。
然而现在,望着个头均匀,且丝毫不见碎裂的银骨炭,春寒发出了惊讶的呼声。
秋词年龄小,见识也少,只知道乐呵的蹦跶,在那嚷嚷:冬天不用生冻疮了,不用生冻疮了。
魏二娘宠溺的瞧着她,嘴角不自觉含笑。
她对现在的日子很是满意。
与爷娘关系融洽,生活不再有短缺,身边有两个乖巧的丫鬟。
未来再挑个老实的夫婿,一辈子平安顺遂,也就够了。
正回想着前些时日魏夫人手中画纸上的人,忽有奴前来禀报,“二娘子,大娘子邀您去君园。”
魏二娘微蹙眉尖,不明所以。
她正欲拒绝,那奴又道,“大娘子说了,有陈家的贵客前来,还望二娘子尽快前去。”
魏夫人姓陈,陈家的贵客,又能出现在君园里,想必是姨舅家表亲了。
表亲来了,于情于理,都不好不见。
魏二娘只能点头同意,唤春寒伺候着穿了外裳,又带着她一并去了君园。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君园。
不怪姐妹俩感情淡泊,实在是上辈子斗的太狠,表面虽和乐,底下早就水火不容。
然而魏大娘就是魏大娘,即便心里恶极了她,仍能笑呵呵的抓住她的手,亲昵道,“阿然来了,初冬寒凉,你快些进屋,表姐已等你多时了呢。”
魏二娘不动声色的抽出手,待进了正厅,一眼瞧见坐在侧位的女子。
这人,她很熟悉。
说起来也是令人芥蒂,她与魏大娘同为魏家嫡女,与这女子也都是正经表亲,可这女子却唯独与魏大娘交好,更仗着魏夫人的疼爱,魏公的客气,屡屡针对魏二娘。
是了,她就是魏大娘手中的刀,还是一把肆无忌惮的刀。
这次魏大娘请她来,想必是要“教训”自己了。
魏二娘心里门清,面上却不动声色,进了正厅,冲那女子点头道,“表姐来了。”
“哟,二表妹来了。”陈妍放下手中茶盏,毫不客气的道,“听说你前些日子在普陀寺勾了个郎君为你送了金簪,可真真是天大的魅力。”
“表姐。”魏大娘听得这话,脸色一变,赶忙跑到她身边,按住她手道,“可莫要提起则个,女郎家名声污不得。”
“敢做为何不让人说,她才十三岁,就晓得勾搭郎君,要是大了还了得?”陈妍翻了个白眼,“你别老护着她,她就是个白眼狼,你不比我清楚。”
魏大娘彻底无话了,呐呐着,只低声道,“到底是自家姐妹,表姐别说了。”
魏二娘静静地站着不言语。
往常与她们同龄时,也觉得她们难缠过。
一个笑里藏刀,一个直白呛人,你唱我和中,能将魏二娘气的青筋暴露。
可现在长了几岁,觉得也不过如此。
陈妍是把刀,还是个不长脑子的刀,魏大娘说什么她信什么,魏大娘指点什么她做什么。
等到得罪人的话说出去了,魏大娘再做好人,劝劝这个,劝劝那个。
不过她所谓的劝,用词却很精妙。
什么叫“女郎家的名声污不得”,表面上看是为魏二娘开脱,实则是坐实了这件事。
这两个人,还真不愧是表姐妹。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唱的颇为熟练。
魏二娘不想与魏大娘争,不过是想维系这段亲情,并不意味着她就能任由魏大娘抹黑自己。
当即,她朗朗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南珠金簪也有阿姐的一份。如果我是勾人,那阿姐又是什么?”
魏大娘脸色一白,委屈的垂下头。
陈妍一拍木桌,站了起来,指向魏二娘鼻尖,“阿婉与范家郎君谈笑甚欢方才得了礼,你什么都没做就凭空得了个簪子,该如何解释?”
魏二娘简直听不下去这幼稚的质问。
她左右看了两眼,寻个地方坐了下来,淡淡道,“听表姐话中意思,难道范家郎君赠我发簪,便是被我勾引了?表姐这话究竟是在数落我,还是指责范家郎君花心浪荡?”
“我没有这个意思。”陈妍一噎,忌惮的撇了一眼里间,快速道,“范家郎君不过是看在阿婉的面子上,才多赠你一份,你可不许瞎说。范家可都是正经儿郎,倒是你,别因此产生什么非分之想!”
话里话外,除了贬低魏二娘,竟还在捧范二郎。
这并不符合陈妍的说话风格,陈家二娘被爷娘宠坏了,说话向来呛人,谁都敢贬上两句。怎可能突然夸人。
便是看在魏大娘的面子上,也不可能。
魏二娘瞬间警觉,用余光扫了一圈,却没发现什么,只得垂下头,按兵不动。
陈妍最看不得她这种淡漠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孤傲,令人忍不住腹生怒火,“魏安然,你别装的像九天仙女似的,实际上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弯绕。阿婉最是单纯,你别想着欺负她。”
“阿妍。”魏大娘似有些着急了,死死的按住她右手,道,“你莫要这样说,阿然最是乖巧了,她没有欺负我。”
“还没欺负你?”陈妍气道,“她抢了你多少心爱的物什,又多少次与你作对。偏生她还最爱在姑姑面前装无辜,人前人后两张脸。阿婉,要我说,你这妹妹,怕是在兰陵长歪了。”
其实陈妍没说错,魏二娘的确是人前人后两张脸。
要追溯起源头,就不得不提将她强行带走的魏老夫人了。
魏老爷逝世后,魏老夫人不愿留在颍川这伤心地,执意回了兰陵娘家。
但她又恐一人孤单,非要带走个女郎。
魏夫人不舍长女,只能将二女奉了出来。
原来那个时候,魏夫人已经在两女中做出了抉择。
魏二娘作为那个被抛弃的,跟着魏老夫人在兰陵定居了下来。
能抛弃子孙,执意回娘家故土定居的老人,脾性自然也不算柔和,打骂魏二娘都是经常的事儿。
为了不被打骂,为了能更好的活下去,小小年纪的魏二娘便学会了讨好,学会了察言观色。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了七年。
脾性落下了,人前人后两张脸的习惯也落下了,不管遇到再恨的人,再恼的事儿,魏二娘都能保持面不改色。
落在陈妍眼里,这便成了她虚伪的证明。
真是,有点好笑。
这厢,魏二娘陷入了回忆中。
陈妍却仍旧喋喋不休,“同样是魏家的女郎,阿婉你在姑姑身边长大,是如此聪慧可人。而她,却是跟着你阿婆长大的。我虽未见过你阿婆几次,但早就听人说她性情暴戾,阴晴不定,跟着这样的人长大,不歪才怪。”
一番话,将她同阿婆抹了个黢黑。
魏二娘回过神,蹙了蹙眉。
其实她说的都是实话,阿婆性子的确阴晴不定,也的确对自己不好。
只是有些夸张了。
但魏二娘不打算解释。
对阿婆,她感情十分复杂。
如果不是这个老人,也许她能在嬢嬢身边安然长大,做嬢嬢的乖女,不会发生那些令人心痛之事。
但阿婆又的的确确抚育了她,给她吃穿,给她教育,物质上未曾亏待过她。
甚至在逝前,还为她留了物什。
只可惜魏二娘对阿婆实在敬爱不起来,将那物什随手丢在了角落里,再没问过。
“你说够了吗?”回忆至此,她忽然不耐与这二人打机锋,冷声打断了喋喋不休的陈妍,“说够了的话,我要走了。”
“怎么,你心虚了?”陈妍突然露出得意地笑容。
魏二娘微一蹙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得叮当脆响。
她一回头,便看到两女郎自里间鱼贯走出。
走在前头的那个她不认识,后面的她却十分熟悉。
那人,正是范二郎的亲妹妹,范家三娘。
她怎么会在这里?
又怎么会,躲在里间,直到现在才出来?
魏二娘面容不变,心底却将这些事儿快速的捋了一遍。
然后,她明白了。
原来一开始让陈妍出头并不是魏大娘真实的目的。
那顶多是数落魏二娘一顿,并不能对她造成什么真实的伤害。
这藏在屋里的女郎,才是魏大娘的杀手锏。
前头那个暂且不提,后头的范三娘才是今天的重点。
魏二娘曾与范三娘有过短暂的相处,知道她是个极为清风傲骨的女子。
她的这份傲骨,同魏大娘的苍白虚弱不同,是真真正正的清正,世家嫡传下来的风骨。
她为人颇为刚正,最恨人虚伪两面。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她是范二郎的嫡亲妹妹。
今日,她躲在里屋,将陈妍的话听了全须全尾,对魏二娘印象自然差到极点。
待回了范家,她将这些话原样转述给范二郎,便能彻底绝了范二郎对魏二娘的心思。
如果她心思再阴狠些,逢宴会时将听到的告诉他人,魏二娘的名声在颍川,算是彻底毁了。
偏偏,这些话还不是魏大娘说的。
真是既达成了目的,又不损她自己清名。
好一个狠毒的心计,好一个连贯的手段。
魏二娘这一刻不得不承认,她有些小瞧这个阿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