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炭丰足了,荷园屋里烧的格外暖融。
魏二娘从外头进来,第一件事就得是脱掉外裳,否则眨眼时间,后背就得沁出汗意。
春寒又拿了件薄软的家常衣裳伺候着她穿了,才懒洋洋的坐在榻上,靠着个枕头,活像个没骨头的猫。
“还是咱们自己院里最舒服。”魏二娘喟叹了口气。
她自君园出来后,并没回荷园,而是去了主院,陪魏夫人坐了足有两个时辰,才回来的。
魏夫人陈家出身,规矩严厉,讲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魏二娘每每在主院,都得挺直腰脊。
端庄是端庄了,却累得慌。
也只有回到荷园,回到自己的小窝,她才能肆无忌惮,懒洋洋的半躺半坐着。
“这火候烧的不错,温度不高不低,恰到好处。”魏二娘伸了个懒腰,“这时候,要是来点小零嘴就更好了。”
春寒掩唇而笑。
要不是亲眼看见,她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二娘子,和不久前那个在君园里厉声叱人的女郎是同一个人。
“零嘴来了。”蓦的,厚厚的门帘被掀开,秋词端着个瓷盘,钻了进来。
她人虽小,动作却敏捷机灵,三步跑到魏二娘跟前,把瓷盘献宝似的搁下,“二娘子,新鲜出炉的桂花糕,你尝尝?”
魏二娘笑着捻起一块,送入嘴里。
浓郁的桂花香味在舌尖弥漫开来,松软的糕体入口即化,转瞬就滑进了食管。
“鼎丰斋的?”魏二娘品了品,问道。
“二娘子的舌头真灵。”秋词眨了眨眼,“这就是鼎丰斋卖得最好的桂花糕,不排队都买不到呢。”
魏二娘没说话,又吃了两块,才拍掉手指上的碎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偷溜出府了?”
魏家不算高门大户,对奴仆管束不太严厉,多数时候只需与主子或总管说上一声便可出门。
但秋词是荷园的大丫鬟,能管着她的只有魏二娘和春寒。
偏偏这两人都不在,那秋词只能是偷溜出府了。
“叫二娘子发现了。”秋词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这些时日魏二娘待她极好,说是当妹妹宠也不为过,所以秋词也不害怕,只拉着她的手撒娇,“是阿兄找我有些事,你和春寒姐姐都不在,我就自己出去了,刚刚才回来。”
说完,又描补道,“二娘子,你看我多疼你,路上特意央阿兄为你排队买了鼎丰斋的桂花糕。”
她这么一说,魏二娘陡然想起那个梦,又忆起那日悄然离去的宽袖郎君,连忙道,“你的阿兄,可是那日将你送到普陀寺的人?”
“是呀。”秋词不明所以。
“你可还能再找到他?”魏二娘又问。
秋词摇了摇头。
魏二娘还想再问,瞧见小秋词茫然的眼神,便将其他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罢了,罢了。
她还只是个孩子,能知道些什么。
魏二娘垂下头,出神的盯着桂花糕,没瞧见方才还一脸茫然的小丫鬟低下了头,圆圆的大眼里满是心虚。
主仆三人在荷园里窝了小半日,直到夕阳落尽,主院那边来唤了用膳,魏二娘才慢悠悠的起身,穿好外裳,带着春寒去了主院。
进入正厅,她才发现,陈妍居然还在。
魏夫人很疼爱这个外甥女,叫她坐来自己身边,正笑容满面的同她讲话,连魏二娘进来了都没有察觉。
“嬢嬢,阿爷,阿姐,表姐。”魏二娘面带笑容招呼了一圈。
魏夫人回过头,冲她摆手,“阿然快坐,就等你一人了。”
魏二娘含笑落了座,有奴仆上前送了净手的水和木箸,大家纷纷开始用膳。
古人云,食不言寝不语。
魏家不显贵,但魏乃颍川大姓之一,魏公更是曾在嫡支生活过的庶子,是以延续下来这个习惯。
等到奴仆收了残渣,又送来了清口的茶水,寂静的正厅才又响起了交谈声。
“姑姑。”陈妍拽住魏夫人的衣袖,撒娇道,“姑姑姑姑,你知不知道,我嬢嬢也开始为我说亲了。”
“这是真的?”魏夫人又惊又喜,一把抱住陈妍,道,“阿妍也长大了,要说人家了呢。”
“我与阿婉一般大,她都开始说亲了,我自是免不了。”陈妍一脸小女儿态,眼珠子却咕噜噜转个不停,“姑姑,我听说,那范家二郎曾主动与阿婉示好,可是有与魏家结亲之意?”
魏夫人一怔。
那日范家郎君着人送礼之事,她也曾与魏公商议过。
如果范二郎瞧上了魏大娘,只需送魏大娘一人金簪便可,何须两姐妹都送。
如果没瞧上,又何故送那金簪?
商来议去也没个结论,便索性放下了这事儿。
没想到陈妍忽然提起。
她正欲说话,冷不防魏大娘一脸害羞的道,“阿妍,莫要如此说,还是没影的事儿呐。”
“这还叫没影?”陈妍不服气的嚷嚷,“那范二郎可是与你谈笑了足足半个时辰,还将你从后山送回前寺,又特意赠了你金簪,要说对你无意,何须多此一举?”
“你别这样说,阿然也得了金簪呢。”魏大娘的脸色更红了,欲语还休的羞怯模样,一看便知是对范二郎芳心暗许。
“她?”陈妍嗤了一声。
她原就瞧魏二娘不顺眼,经过君园一事,更是视她如眼中钉,当下毫不客气道,“阿然你也太看得起她了,不过就是被爱屋及乌了罢了。如果没有阿婉你,范家二郎岂会知道她是谁。”
言罢,不等其他人说话,又对着魏夫人道,“姑姑,范家二郎定是瞧上阿婉了,只可惜他礼数太足,竟送了两份金簪。你说,这要是被人误会,可怎么办哟。”
她性子直接,说话也冲,只差直接点着魏二娘的额头,叫她不许对范二郎有非分之想了。
饶是魏二娘修养再好,也忍不住微微凝了凝面色。
魏夫人也有些瞠目,片刻后才迟疑道,“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倘若范家二郎有心,定不会轻易放弃。至于那金簪……”
“那金簪,我已经着人还回去了。”魏二娘突然插嘴道,“嬢嬢,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与那范二郎交好的是阿姐,我同他素不相识,并不适合留他下的礼物。”
“是以,我午时已着人将金簪还了回去。还请表姐和阿姐放心。”
她这番话太过坦荡,陈妍便是不满,也不知道往哪里回嘴。
魏公更是赞赏的望着魏二娘,似才发现这个二女的优秀一般。
“好,好阿然。”魏夫人也微微点头。
如此这般不卑不亢,不谗不媚的女郎,方才显高门嫡风,士族傲骨。
与她相反的,是方才一脸娇羞的魏大娘。
此时此刻,她面色苍白,双手搅着帕子,羞怯红润尽失。
是了,有好就有坏,有魏二娘的风骨,便衬托的她谄媚。
可明明,能高嫁进范家,本就是魏家之幸,不是么。
为何,为何……
她不解,又愤怒。
连十指长甲刺进掌心,都未曾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