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着人来提亲,提的是魏二娘,只是郎君,却不是范二郎。
而是范家分支一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儿郎,无甚前途,只靠着家族蒙荫勉强过活,日子颇为凄惨。
再者,做媒的也不是正经人家的夫人,竟是个风尘气息浓郁,穿红抹绿的半老徐娘。
魏夫人当即面色大变,着兰妪带了几个老媪将这半老徐娘连推带打的赶了出去。
她提来的那红木匣子,更是利落的扔出门外,不带半分迟疑。
据看门的奴禀报,那半老徐娘弹了弹身上的尘灰,骂骂咧咧两句,便扭头离去了。
竟然没有任何赖皮闹腾。
怎么看这都不像是正经的提亲,反倒更像是——一种羞辱。
羞辱魏二娘。
当消息传到荷园的时候,魏二娘正在盘问秋词。
小丫鬟嘟囔着个嘴,结结巴巴的不愿说实话。
春寒带人禀报了这个消息,方才还笑语晏晏的魏二娘,脸色瞬间铁青了下来。
范二郎,好个范二郎。
曲水流觞为难了不算,竟还特意着人来羞辱她一番。
偏偏这羞辱,魏二娘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倘若要外人知道,有这般人家对她提了亲,往后她便是想择个好夫婿,都难了。
他怎可如此!
怎可如此!
魏二娘气的双手颤抖,她以为,这辈子努力避开他便能安然无恙,可没想到还是纠缠到了一起。
她已经不是阿姐跟他之间的绊脚石了,为什么还要为难她,为什么!
秋词惊恐的发现,印象里一直平静如水,深沉内敛的二娘子,竟落泪了。
她惊慌不已,拽住她衣角大喊,“二娘子,二娘子,我不哄骗你了,我说实话,是阿兄主动找的我,是阿兄要我帮的你,那诗词也是他要我拼命背的,你莫要哭,莫要哭啊。”
魏二娘摇了摇头,透明的水滴顺着她脸庞往下滑,又滑落至地面。
“二娘子,你莫哭,你莫哭啊。”秋词也吓得眼泪汪汪,抱着她胳膊不敢撒手。
“秋词,二娘子是叫范家郎君气狠了。”春寒摸了摸她的头,“不是因为你。”
“真的吗?”小丫鬟这才抬起头,不安的询问。
魏二娘缓过神来,轻轻颔首。
秋词这才放下心来,红着脸道,“二娘子莫哭,你若是真的讨厌那范家郎君,我要阿兄帮你。”
“你……阿兄?”魏二娘心神一动,“那范家二郎可是范家主支嫡子,你阿兄是何身份,能与他对抗?”
“这,我也不知。”秋词摇了摇头,倒是没撒谎,“只知阿兄说,他愿帮你,愿看你快乐。”
魏二娘立时一呆。
自己与他到底有何渊源,他不愿现身,却又屡屡相帮。
倘若一直没有关联也就罢了,偏生中间还有个秋词。
可任凭魏二娘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到,何时何地认识了这样一个郎君。
“还是不了。”她思虑片刻,摇头道,“无亲无故,不好求助。倘若郎君真有心,便请他自己现身,莫要躲在后头。”
“我会告诉阿兄的。”秋词乖觉的低下头。
魏二娘叹了口气,命春寒寻来笔墨纸砚,思虑半晌,提笔写了一封信。
是给崔家大娘子的。
这女郎生性爽利,又瞧范二郎不顺眼,想必能助她一二。
只是魏二娘没想到,崔大娘竟直接了当的将这封信递给了范三娘。
范三娘看完面无表情,径直去范家家主那里告了一状。
于是,才刚刚好全的范二郎,又挨了一顿家训,自此,对魏二娘恨意更甚,几近抓狂。
与魏二娘的屈辱相反,这些时日,魏大娘过得颇为滋润。
范二郎意识到了她的才华,似颇为欣赏,两人互有通信,偶有赠礼,你来我往间,颇有些浓情蜜意。
然魏夫人和魏公全然不知,仍旧劳心劳力为她挑拣夫婿。
捎带着,也为魏二娘挑选一二。
只是魏大娘每每敷衍,被捎带的魏二娘倒是认真。
她甚至从魏夫人那里选来了一打画纸,日日精心挑拣,只为寻上一满意夫婿。
有了范二郎那一顿羞辱,她已经意识到,要想彻底远离范二郎,改变前生轨迹,便只能嫁人。
待有了夫婿,一切尘埃落定,他再张狂,也总归有限。
毕竟,范家也是要脸面的。
只是短时间想挑选个如意郎君,到底有些艰难。
魏二娘左看右看,发觉竟只有之前瞧中的崔家郎君尚可。
其他人,不是高攀不上,便是家族混乱。
只余那崔绍,身家清白简单,又清秀康健,竟是越看越满意。
魏夫人起初仍是不同意,被魏二娘一阵游说,动摇了立场。
她道,“与其在这里探讨,倒不如亲眼见见,这样,隔几天你去一趟城西,我已使人打探清楚,那崔绍日日未时下学回家,你躲在马车里瞧上两眼,若是真满意,我便使人去提亲。”
魏二娘心头一阵暖流淌过。
嬢嬢,始终都是亲嬢嬢啊。
七日后,魏二娘坐在马车里,带着春寒,由魏家奴仆驾车,前往城西。
那崔绍虽是崔家人,却并非主支,而是极偏远的分支,因此只能住在城西略显破落的小胡同里。
魏家马车进不去,只能停在大路一旁。
好在未时三刻,崔绍准时出现了。
他年龄约莫十七八岁,身材高挑瘦削,肩上挎着简陋的布包,沉甸甸的,一看便知装了不少书。
他背脊挺直,步伐稳健,虽衣裳边角略有发白,但不损容貌清秀。
魏家马车不算华丽,但出现在这小胡同里也较为稀罕,可那崔绍竟是连看都不看,径直进了胡同里。
魏二娘满意的点了点头。
春寒悄声道,“这崔郎君家,似乎,的确略有贫寒。二娘子,咱家虽不显,却也能吃穿不愁,您何必呢。”
“财帛始终有用尽之时,家势也会有倾颓时刻,唯独人的脊梁风骨巍然傲立,树折不断,风吹不散。”魏二娘静静道,“这崔绍也许此时不显,但他步伐稳健,形容端正,往后前途定不止于此。”
最最关键,此人心智端方,若自己真做了他的妻,想必他定会护着自己。
而不像那范二郎,任由人污蔑她,陷害她,泼她一身脏水。
想起那些不堪,魏二娘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春寒误以为她冷,连忙给她披了件毯子,又道,“正是冷热交替之时,二娘子可别染了风寒。”
“无事。”魏二娘摆了摆手,又深深地望了那胡同两眼,正待叫人离去,忽见那崔绍再次走了出来。
他仍旧穿着那件略有发白的衣裳,只是身上布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包裹。
他似格外小心,捧着那包裹,犹如对待珍宝一般,连步伐都稍稍放小了一些。
魏二娘心中大奇,连忙使车夫跟了上去。
马车不远不近,倒也没引起崔绍的注意。
一路跟到了城中,他拐进了一个较窄的胡同。车辆再不进去,魏二娘迟疑片刻,选择跳下马车,只身跟了上去。
然而就这么片刻,那崔绍身影已消失不见。
春寒见胡同森长,周围又不见人影,心中生惧,低声道,“二娘子,我们还是先回吧,这里太冷寒了些。”
魏二娘歪头看了看左右,又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
走出森长胡同,未时的阳光打在身上,将冷寒的感觉驱散了不少。
春寒长舒了一口气,正待说话,却见魏二娘径直往前走去。
她连忙大步跟上,待瞧见熙熙攘攘的人,不由得一呆,道,“原来这前头,是城中的集市。”
魏二娘不言语,按照心中计算,往前走了十几步,最后停在了一家书肆跟前。
这里头人熙熙攘攘,有看书的,有买书的,还有抄书的。
魏二娘定睛一瞧,在最里面看到了崔绍,他正小心翼翼的揭开包裹,将其中十余本书捧了出来,放到掌柜的跟前。
掌柜过目两眼,给了他二两银子。
“原来崔家郎君竟是为书肆抄书来了。”春寒惊讶极了,转瞬却又为二娘子所震惊。
不过打量几眼,竟推算出了崔家郎君进了哪里,当真是令人侧目。
魏二娘亦满脸意外,但很快摇头笑笑,神情了然。
是了,聪明的人儿总是会想方设法赚些钱财,只有愚笨之人,才会甘心忍受饥寒交迫,食不果腹。
这崔绍,没让她失望。
她扭头看向春寒,语气轻松,笑靥如花,“春寒,我瞧上了一个稳重的郎君,我甚是满意。”
“二娘子满意便好。”春寒也为之高兴。
主仆二人笑了片刻,才回了马车里,由车夫驾着回了魏家。
无人注意到,在她们离去之后,范二郎自胡同里闪身而出。
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这个素来张狂肆意的儿郎,怔忪立在原地。
他与魏二娘相遇本是偶然,然新仇旧恨在身,为难已成本能。
只是他还未动手,便瞧见了她如花的笑靥。
一如初见那般,妖媚中透着纯真。
范二郎只觉得,自己胸腔中的心脏,砰砰砰,疯狂跳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