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崔家出来,魏二娘一扫阴霾,神清气爽。
连春寒都感受到了她发自内心的快乐。
“去一趟布坊。”魏二娘交代车夫。
待到了地方,她轻快地选了匹灰色的棉布,又购了同色的线。
春寒初初不明白,等布匹都搬上了马车,才恍然道,“二娘子可是要给崔家郎君做衣裳?”
“是了。”魏二娘浅笑,“他因我受了这等子苦楚,却不怪我,我心生愧疚,只能好好补偿他了。”
崔绍家贫,便是抄书赚了几两银子,也多数用在束脩和笔墨纸砚上,鲜少购置衣物。
既如此,魏二娘便雪中送炭,赠他一身衣裳。
左右,将来都是要做夫妻的人。
思及此,魏二娘脸颊有些羞红。
唯心中期待,愈发生长。
蓦地,马车停住。
魏二娘反应不及,险些摔出车外。
好在春寒拼死护住,主仆两个滚作一团。
将将扶起坐好,尚未来得及出声询问,便听得车夫压低声音道,“女郎,女郎,是范家的马车。”
魏二娘便立时怔住。
紧接着,外头响起范二郎的声音,“闹市喧扰,误惊了马车,敢问女郎可有碍?”
他声音清朗,似无心之失。
魏二娘却气的浑身发抖。
这恶棍,登徒子,三番两次羞辱她就罢了,竟连崔绍也不放过。
虽然崔绍并无芥蒂,但魏二娘却记在心底。
如今乍瞧见罪魁祸首,她再控制不住自己,跳下马车,冷冷的盯着范二郎,恨声道,“范家郎君,你又待如何?”
“你可有碍?”范二郎眼前一亮,颇为欣喜的问道。
魏二娘不回应他,径直道,“想必范家郎君到现在还厌恶我吧,说起来那些不愉快,我承认的确有我的错,在此,我向郎君表示歉意。”
她深深地对范二郎行了个礼,又道,“如果范家郎君依旧厌恶我,那么以后范家郎君出现的地方,我统统可以避让,不再碍郎君的眼。只希望郎君看在我如此诚心的份上,莫要再牵连无辜崔郎。”
她恳切的望着他,又行了个礼,便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车帘重重落下,捶打在了范二郎的心间。
他目瞪口呆的望着马车,许久都说不出来话。
明明他只是想同她说上一句话,可她却说了那么多。
她还说,莫要牵连崔郎。
呵,崔郎。
一股子怒火自胸腔中升起,范二郎也分辨不出来,到底是对她的,还是对崔绍的。
“好,很好。”他冷冷的望着马车帘子,咬牙道,“魏氏安然,你很好。”
魏二娘闭着眼,吩咐车夫:“绕路走。”
明明跳下车时,她还想着,要诚心道歉,要取得范二郎谅解,避免再出现此等事件。
可真瞧见他那张熟悉到骨子里的眉眼,她又打从心底厌恶的紧。
是以表达完了歉意,她便落荒而逃。
只希望,他不要再为难崔绍。
当天晚上,魏二娘便开始裁缝衣裳。
她本不是个中强手,好在有春寒相帮,总还算顺利。
秋词年龄小,帮不上忙,只能穿个线,或者端茶递水。
傍晚时分,秋词再次偷溜了出去。
魏二娘心知肚明,没有阻拦她。
天黑之前,小丫头带着两份糕点回来了。
一份之前的桂花糕,一份新的糯米糖藕,都是她喜欢的。
秋词将糕点摆放在瓷盘里,又送到了魏二娘的跟前,讨好又殷勤。
魏二娘正在缝袖子,假装没看到。
秋词拈了块糕点送过去,她也不张嘴。
良久之后,小丫头挫败的低下头,“二娘子,我又去见阿兄了。”
“这样啊。”魏二娘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这次又去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阿兄听说你要嫁人了。”秋词抬起头,眼巴巴的望着她,“他说,崔家郎君很好。”
“哦?”魏二娘手中的针顿了顿,“除此之外呢?”
秋词摇了摇头。
阿兄这人奇怪的紧,听说二娘子要嫁人,先是十分怅然,转瞬又微笑了起来。
他的眼底充满遗憾,但他的神情却又十分放松。
他说,崔家郎君比范家郎君靠谱许多。
他还说,她应会幸福。
秋词想不明白阿兄为什么会这样。
魏二娘也不明白。
这个宽袍郎君,他莫名其妙的出现,莫名其妙的帮她,又莫名其妙的提醒她。
现在,又莫名其妙的祝福她。
可明明,她并不认得他。
魏二娘是不大高兴的,任谁也不喜欢蒙在鼓里的感觉,尤其是那个梦,更让她想一探究竟。
“你替我跟你阿兄转告一声,后日我在珍馐阁二楼等他,有什么事可以当面讲清楚,莫要躲在后头,竟做些让人迷惑的事。”魏二娘放下手中灰色棉布,郑重道。
秋词傻愣愣的点了点头。
魏二娘便不再管她,认真缝制衣裳。
两日后,她去了珍馐阁,从巳时等到了未时,仍旧不见人来。
魏二娘叹息一声,坐进马车,径直回了魏家。
在她看不到的茶肆角落里,一个同样坐了两个时辰的人,也终于放下手中茶盏,慢慢的,一步一步的,离去。
回到荷园,魏二娘绝口不提这些事,仍旧认真的缝制衣袍。
春寒同她一起裁剪时多有无聊,便提起最近魏大娘颇为春风得意。
“那范家郎君似极中意大娘子,先后送了不少物什过来,大家都说,大娘子要高嫁了呢。”春寒语气略带一丝遗憾。
毕竟,在众人眼里,二娘子是低嫁。
魏二娘表情冷淡,利落的将衣袍门襟定好,好大会子才慢条斯理的道,“她好,嬢嬢便好,嬢嬢好,我就好。”
所以,一切都挺好。
主仆两个一时无话,合力将最后一根带子缝好。
“可总算是做完了。”春寒道,“二娘子什么时候将袍子送给崔家郎君?”
“明日吧。”魏二娘话未说完,秋词忽然闯了进来,语气急促。
“二娘子,有人来了。”
“谁?”魏二娘一怔。
“是范家,范家的郎君。”秋词拍着胸脯,呼吸急促,“就是那个在曲水流觞上欺负你的人,他就在荷园门口。”
“他来做什么?”魏二娘微微蹙眉,“就算是来魏家做客,也没道理来我荷园。秋词,你替我回了他,就说我身子不适,已经歇下。”
秋词欢快的点了点头,蹦跳着出了屋。
魏二娘站起身,将灰色棉袍摊开在榻上,整理了线头,又折叠的方方正正的,最后放进了同色的包袱皮里。
还没系好带子,就听得屋门传来熙嚷声。
紧接着,一道含着恼意的声音响起,“我道是阿然表妹身子不爽利,却原来是给情郎做衣裳累着了。”
竟是那范二郎闯进荷园里来了。
“范家郎君。”魏二娘心底一惊,微微后退了两步,生恐他再做出什么举动,毁了她的清名,“郎君寻到荷园,可是有事?”
“当然有事。”范二郎也瞧见了她眼底的惧意,刹那间有些后悔,“我,我是来告诉你,今日在市集,我并不是故意碰撞你的马车。”
“原来如此,阿然已经知道。”魏二娘低垂眉眼,只想他快些离去,“想必郎君来魏家,是为了阿姐,既如此,阿然就不留郎君了,郎君请。”
她比了比送客的手势。
范二郎最看不得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当即恼道,“谁说我是为了你阿姐来的,我明明是为了……为了崔绍来的。”
他咬着牙道,“那崔绍家贫人痴,不是你良配,你莫要嫁给他,他配不得你。”
作为不算相熟的郎君,对未婚女郎说这些话,已然算是孟浪。
魏二娘微微凝眉,不悦道,“说亲乃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阿然只听阿爷嬢嬢的,其他的置喙不得。”
“你胡说,阿婉早就告诉我,是你自己选的夫婿。”范二郎恼怒,“那崔绍除了皮相好些,其他哪里配得上你,你不能嫁给他。”
“郎君僭越了。”魏二娘听不下去,站起身来,语气强硬道,“阿然要歇息了,郎君请回吧。”
“好,好。”范二郎见这女郎油盐不进,生了一肚子恼火,“既如此,你别后悔。”
转身便离去。
待他身影消失,魏二娘立马着春寒将荷园的大门紧紧关闭。
也因此,没有看到站在荷园墙外,紧贴着墙壁站立的魏大娘。
她穿着素日最爱的粉白裙裳,单薄的眉眼紧紧地皱在一起,轻含薄雾,泫然欲泣。
如今,满魏家的人都知晓,那范家二郎钟情于她,将要娶她过门。
可现在,那郎君却对她的姊妹上了心。
倘若叫外头的人知道,她这张面皮,还要不要了?
到那时,有多少艳羡她的人,便会有多少嘲笑她的人。
魏大娘双手紧紧的搅着帕子,细薄的肩膀微微颤动。
既是愤怒,也是恐惧。
过了好大会子,她才狠狠的咬住下唇,眼神从无助变得坚定锐利,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松开攥成团的绣帕,脚步重新恢复了轻盈。
她大步的离开荷园,正冲着范二郎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