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此乃官路两侧小山后面的密林,本就人烟稀少,寂静无声,又带着刺骨的阴凉,魏二娘单薄的衣衫不抵侵袭,才躺了一个时辰,已浑身冰凉,连十指都有些僵硬了。

如果她就这样躺在这里一夜,便是被救了,也会落下一辈子的疾病。

好在没多时,又传来了熙熙攘攘的脚步声。

魏二娘不敢松懈,侧耳听清了,确定不是刚才那波人,便大声喊了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在这里!”有人大喊。

片刻后,头顶茂密的枝叶再次被扒开,露出了一张圆圆的小脸。

正是秋词。

“二娘子在这里,在这里。”她先是定睛一瞧,下一瞬便带上了哭腔,“阿兄快来啊,二娘子在这里。”

一阵微风拂过,魏二娘眯着眼睛,看到那浓密的枝叶,突然就被拽开。

因为太用力,有些树叶脱离了枝条,飘散着旋转了下来。

与它们一起的,还有一个宽袍郎君。

魏二娘瞧不真切他的眉目,只能影影绰绰的看到,他伴着落叶,跳跃着落在她的身畔。

他宽宽的袖子在空中微微一拂,那些还没落地的树叶便全都被卷到了一边。

紧接着,他伸出五指,轻轻地抚在了魏二娘的脸颊上。

淡淡的竹香扑面而来,魏二娘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这郎君揽进了怀里。

下一瞬,整个人腾空被抱起。

“哎呀,竟是摔到了这里去,好惨好惨。”有女郎熟悉的大嗓门自头顶传来。

魏二娘的心彻底放回了肚中。

她睁大眼,看到有绳子落了下来,紧接着,那宽袍郎君一手揽她腰身,一手抓住绳子,三两下便攀爬了上去。

倏然自阴冷处离开,魏二娘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在宽袍郎君的帮助下,她慢慢站稳,感受着照耀全身的阳光,闭上眼,扬起了幸福的微笑。

活着,真好。

“嘿。”崔大娘自她身后跳了出来,双手背起来,老神在在道,“你还真是心胸宽大,才从那坡底捞出来,就开心的不得了了?”

魏二娘回过身冲她施以一礼,郑重道,“多谢女郎伸手相助,救命之恩,阿然没齿难忘。”

“哎,救了你的人不是我,可另有其人呢。”崔大娘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指向一旁的宽袍郎君道,“是谨生救了你呢。”

谨生,谨生。

原来他的名字,叫谨生。

魏二娘先是一怔,随后也对宽袍郎君施以一礼,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虽然,魏二娘只让秋词给崔大娘送了求救信,并没有想着要他出手。

但他愿意来,还将自己从斜坡下抱上来。

于情于理,魏二娘都该谢谢他。

“不必客气。”宽袍郎君将双手束于身后,只说了四个字,便陷入了沉默。

魏二娘嘴唇蠕了蠕,有心问一问,那天在珍馐阁他为什么不来,又怕得了难堪,还是闭上了嘴,将所有疑惑压于心底。

一时间,相对无言。

“我说。”崔大娘的大嗓门打破了诡异的静谧,她没心没肺的笑道,“你信中说,恐有恙,叫我来救你,可见是预知了这一切,倒是个聪明女郎。只是我更好奇,谁对你下如此狠手,将你打晕推进那等子地方,是想让你不死也掉一层皮啊。”

魏二娘凉薄的笑了笑。

曾几何时,魏家两女郎,姐妹不睦,互相算计,生死相争。

后来她醒了,悟了,明白了,退让了,不算计了。

可却仍落的如此结果。

倘若不是她心中不安,提前为自己安排了救星,就真如了魏大娘的意,她此生也算毁了个干净。

那便是她的好阿姐。

那便是她为之退让的亲情。

魏二娘发觉自己真是傻,像个愚蠢的白痴,误以为亲情可以感动所有人。

然而事实像大掌,响亮的甩了她一个耳光。

她讽刺的笑了笑,“也不怕女郎笑话,我是被亲阿姐推下去的。”

“就那个柔柔弱弱的小莲花?”崔大娘睁圆了眼睛,倒抽两口气,“我一直以为,她顶多会动动嘴皮子,挑拨挑拨人,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狠心,你这阿姐,是个人物!”

“姐妹不睦,家宅不宁,让女郎看笑了……”魏二娘低头苦笑。

崔大娘摆了摆手,“你既使人送信与我,说明是信任我的,我们便也是朋友了,叫什么女郎,同阿秀一起叫我阿英好了。”

说着,她又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万万没想到,我崔寻英也有被人信任的时候,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魏二娘站在一旁,看着她在那大笑,露出嘴角深深的酒窝,只觉得心中雾霾被逐渐驱散,外界的阳光,顺着双耳照进了心间。

崔大娘的声音太响亮,吸引了魏家留下寻找她的奴仆。

当他们一窝蜂的赶来,发现苦苦寻找的二娘子便在这里时,大都高兴的跳了起来。

春寒更是直接扑着跪在地上,嚎啕道,“二娘子,二娘子,你没有事情吧,你可安好,你……你身上的伤……”

到底是从斜坡上滚下去的,一路上,魏二娘的身子被低矮的灌木,以及散落的石子摩擦了数十回。

如今,衣裳破烂不堪,脸颊手背更是多了好多擦伤。

之前被一腔愤恨充斥着,也没什么感觉,如今被春寒一提,魏二娘才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痛。

蓦地,斜刺里伸出一只修长洁白的手,掌心里正托着一盒瓷白的药膏。

魏二娘惊讶的看向那叫谨生的郎君,他回了一个淡淡的笑意,让她心下发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流淌开来。

她张了张嘴,想道谢,却发现那郎君已看向别处。

这一句谢,便又噎在了唇边。

春寒可不管这么多,利落的接过药膏,拿出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的为魏二娘擦拭脸颊伤口。

秋词人小够不着头,便为她擦拭手背的伤。

一番整顿下来,魏二娘总算没这么狼狈了。

“二娘子,回家吧。”春寒站起身,关切道。

魏二娘点了点头,和崔大娘等人分开坐进马车里,浩浩荡荡的回了城。

待到了崔魏两家的分岔路口,马车停住,崔大娘撩开车帘,笑着问她,“阿然,你回去待如何?”

魏二娘垂下眼睫,淡淡道,“如实交代。”

这一路她已想清楚,与其一直退让纵容,倒不如将一切摆出来,在爷娘跟前将魏大娘那张蛇蝎美人的面皮撕下来,要她所有的诡谲心思都暴露出来,要她再也装不了无辜可怜。

“好阿然,你可莫要心软,不是我非要看你热闹,而是已危及生命,说明你们早没了姐妹之情,算得上半个仇人,你若是心软,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你可懂?”崔大娘郑重道。

魏二娘知她是肺腑之言,当下点了点头,认真道,“多谢阿英,我全懂得,必不再遮掩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还想着求和,那便不是魏二娘了。

崔大娘看清了她眼底的坚定,会心一笑,撂下帘子,回了崔家。

魏二娘闭上了双眼。

此时已接近正午,阳光燥热,街道上来往行人稀少,因此马车得以疾蹄,不过半盏茶功夫,便到了魏家门口。

车夫勒停了马儿,魏二娘自车上跳下,大步走到了门前。

春寒抬手要敲门,却被里头传来的声音给镇住。

“你们说,去哪儿了,她去哪儿了!我要见她!她人在哪里!”有人歇斯底里的大喊。

“阿兄,阿兄!”这是女郎镇定中透着羞恼的声音,“你冷静一下,你在这里喊,阿然也不会回来的。”

“好好的一个女郎带出门,就这么丢了,你们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要害死她,故意要丢了她!”那郎君扔发疯似的喊道,“为什么要弄丢她,为什么丢的不是另一个,为什么!”

“住嘴!”这是魏公的声音,他似格外恼怒,“这是我魏家的事,轮不到你范家的人插嘴,范二郎,我瞧着你身子不爽利的份上,不对你动粗,但请你立刻离开我魏家,立刻!”

“好,好,你们不去找阿然是吧,你们不去,我去。”范二郎踉跄着笑了笑,转身便往外走。

有伶俐的魏家门房打开了大门。

于是,女郎与他迎面相撞。

那一刻,范二郎的眼睛里迸发了“激动”、“不敢置信”、“狂喜”等多种情绪。

他像是捡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一般,大叫一声,便要扑过来抱住魏二娘。

好在春寒机灵,挡在了他面前。

跟在后头的范三娘也反应过来,连忙使人抓住了范二郎。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瞧瞧她如何了,全都放开我。”范二郎拼命挣扎。

奈何身子重伤未愈,根本没半分力气,只能任由几个家奴死死按住。

魏二娘站在魏家大门中央,心中滋味复杂。

万万没想到,这一众人等里,最关心她,最焦急寻她的,竟是她最讨厌的范二郎。

“你……”她欲言又止,思虑了足足十几个呼吸,还是出声道,“我已没事,谢谢你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