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涂了萧五郎给的药膏,果然舒坦多了。
原本刺痛的伤口,全部被清清凉凉的舒适感包围。
魏二娘坐在榻上,喟叹了一口气。
秋词正在一旁吃糕点,闻声连忙放下手里的桂花糕,在背后蹭了蹭,小声道,“二娘子是也想吃东西了吗?”
魏二娘盯着她嘴角的桂花渣,无奈的笑了笑,“你吃吧。”
其实她是很饿的,只是要进食就得漱口,漱口意味着清凉舒适的感觉又要换成刺痛。
最最关键的是,这药膏是别人赠的,倘若用完了,她没处寻。
既如此,还不如忍着饿。
左右死不了。
秋词年纪小,不懂魏二娘心底的复杂。
春寒却是明白的,走过来道,“你去一边吃吧,在这里香味勾着二娘子了。”
“啊,那我躲起来吃。”小丫头捧起桂花糕,像做贼一般护在怀里,鬼鬼祟祟的跑了。
魏二娘与春寒皆忍俊不禁。
此时,忽有人过来禀报,魏夫人来了。
这是魏家姐妹正式闹翻后,魏夫人第一次来荷园。
之前她一直留在君园宽慰魏大娘,似将二女忘在了脑后。
如今乍一来到,不光魏二娘心神动荡,魏夫人也颇有些动容。
她自荷园大门走入,一步一步,皆缓慢无比。
她看到,这荷园被二女布置的极雅致,不复往日粗犷。
她看到,入门的帘子被更换了,三色淡雅玉珠串在一起,微风吹来,叮叮当当甚至好看。
她看到,卧房的窗前放着两株白玉兰,开的正旺盛。
这些往日不曾注意到的细节,此刻像平铺开来似的,展现在魏夫人眼里。
她想到此行来的目的,心底愈发难受。
偏在此时,门被打开,二女盈盈走出,虽未说话,但眼底满是惊喜的晶莹。
她穿着青色的衣裳,用料简单,模样质朴。
她头上没有戴任何金饰,只用了一根玉簪,粗粗的挽着。
那根玉簪,好像是她刚回来时,自己赠的。
魏夫人的鼻尖忽的一酸。
她想起了初见时,二女渴望接近爷娘的目光。
她想起了前阵子,二女抱着自己喊嬢嬢时的委屈。
她想起了这一年多以来,二女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不争也不抢的模样。
自己家孩子什么性格,做爷娘的岂能不知晓。
当初魏二娘掐尖好强,表面谦逊有加,私下里与大女争夺不已。
这些,她跟魏公都看在眼里。
也因此有些厌了二女,明知道她内心敏感,也没有去制止大女的一些行为。
再后来,二女忽的变了。
乖巧的不像话,不争不抢不斗,这些他们都看在眼里。
魏夫人也是真心熨帖过的,二女是个好孩子,乖巧懂事贴心。
只可惜人呐,总是先入为主。
交朋友是如此,疼爱孩子也是如此。
即使知道二女乖巧,即使想要去疼二女,在面对突如其来的伤害时,魏夫人扪心自问,她下意识护住的,也应是大女。
把一个孩子放在心尖尖上十几年,再想挪开,谈何容易。
可,二女,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啊。
她也曾那般小声的叫嬢嬢,小心翼翼的拥抱自己。
魏夫人的思绪忽的乱了。
一边是大女流泪的模样,一边是二女叫嬢嬢的面孔。
蓦然,两个女郎都摔了下去。
她们同时伸出手,对着她呼唤,“嬢嬢,救我,救我……”
她想两个都救,可力量却有限,只能死死的拽着一个。
然后看着另一个,跌入深渊。
“不,不……”魏夫人的眼泪流了下来。
两个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两个她都心疼啊。
魏二娘有些奇怪的盯着魏夫人。
从荷园大门到正厅,也不过二十几步的距离,却让魏夫人足足走了盏茶时间。
这就罢了,她竟然还在原地走起了神。
如今,还流泪了。
“嬢嬢。”看着魏夫人挣扎的模样,魏二娘抿抿嘴,忍着疼痛道,“您怎么了?莫哭啊。”
魏夫人一睁开眼,正瞧见二女关切的面容,以及手中为自己擦泪的帕子。
“嬢嬢。”她软软的道,“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魏夫人没有说话,而是盯着她说话间隐约露出的满嘴口疮,心又抽抽的疼了起来。
昨日大女抱着自己哭了半宿,方才沉沉睡去。
可是二女呢,可怜的二女,咬了满嘴的伤,也不知有多疼,也不知怎么睡去的。
“阿然。”魏夫人突的抱住魏二娘,哽咽道,“嬢嬢的好二女,你受苦了。”
魏二娘满头雾水,却没有询问,而是侧了侧脖颈,就这么乖巧的依偎在魏夫人怀里,享受这一刻静谧的母爱。
天知道,她想嬢嬢的怀抱,想了多久。
魏夫人足足抱了魏二娘半个时辰,方才离去。
同来时的步履迟缓不同,她去的甚是匆匆,一句话都没有讲。
荷园里的丫鬟们都十分奇怪。
春寒年纪大,能压得住情绪,秋词却忍不了,巴巴的跑到魏二娘跟前,问道,“二娘子,夫人这一趟,难道就是抱您来了?”
方才一脸懵懂的魏二娘垂下了眼睫,摇了摇头。
魏夫人是哭着回到主院的。
她垂着头,一走进里屋,就关上了门,背对着门框,呜咽着滑落至地面。
有丫鬟关切的凑过来,却又被她厉声呵斥走。
直到只剩自己,她才捂着脸,放声大哭。
手心手背都是肉。
虽然不免厚此薄彼,可都是手啊。
伤了碰了哪里,她都疼。
可若是不伤,不碰,想保全这只手,也许付出的,会是整只断臂的代价。
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魏夫人从荷园无功而返,躲在屋里哭的动静,没多大会就传到了魏大娘的耳朵里。
她心底一沉,连带着面色也阴沉了许多。
沉吟片刻,她唤来了贴身大丫鬟。
一顿嘱咐。
没多大会,大娘子要上吊的消息传到了主院。
魏夫人慌忙擦干净眼底的泪,急冲冲的去了君园。
魏大娘已被人救下,正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
一瞧见魏夫人,她眼眶立时便红了。
“嬢嬢。”单薄瘦弱的女郎低声道,“是阿婉让阿爷和嬢嬢为难了,阿婉死不足惜,嬢嬢莫要伤心,也莫要救阿婉了。”
“你这女郎。”魏夫人情绪本就压抑,听闻这话再忍不住,猛地哭出了声,上前抱住她道,“不许再做傻事了,难道你不知,你是嬢嬢的心头肉么。倘若你出了事情,我要怎么独活。”
“嬢嬢。”魏大娘的泪水也落了下来,一部分是做戏,一部分却也是真内疚。
她突然有些后悔,或许当初不该如此孤注一掷。
倘若她换了别的法子,不把自己牵连进去,今天,也就不会是这般光景。
只可惜,这世上最缺的,便是后悔药。
而她,已别无他法。
“嬢嬢,还是要阿婉去吧。”魏大娘松开手,平静的躺在榻上,嘴角甚至含了一丝笑意,“这是阿婉自己惹来的祸事,但阿婉不愿嫁那颍川王,也不愿声名败裂的苟活着,只能就此离去。下辈子,阿婉再做嬢嬢的女吧。”
她是那般从容平静,看的魏夫人撕心裂肺的疼痛。
为什么,她娇娇着养大的女郎,为什么要被人逼着赴死。
她应该鲜亮的活着,她应该快快乐乐的长命百岁。
而不是这样,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
“嬢嬢,阿婉不孝,以后就让阿然替我孝敬您吧,她比我聪明,也比我厉害,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的。”榻上的女郎犹自低声道。
一刹那,魏夫人凌乱的心被理出了一条路。
是了,阿然她性格聪明,反应能力强,身体又康健。
倘若她去做这颍川王妃,一定会好好的活着。
虽说也委屈了她,可她至少能活下来,换了阿婉,她可是连活都不能了。
魏夫人挣扎的天秤终于倾斜了。
她自以为是权衡利弊,是最好的结果。
她不停的安慰自己,说服自己。
终于,她停下了脚步,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结果,在一条命面前,阿然她也会明白的,她会懂得。
其实心底也不是没有一丝不安。
更不是没有一丝疑惑。
但是看到大女的眼泪,她强行逼着自己咽下了不安,咽下了疑惑。
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好阿婉,你莫要再做傻事了。”魏夫人摸着魏大娘的头,哽咽道,“嬢嬢不会要你嫁给颍川王的,不会的。”
“可是,我不嫁,还有谁能嫁。”魏大娘凄声问道。
“还有阿然,你不是说了,颍川王最先瞧上的是她,只是后来她吐了血,才瞧中了你。”魏夫人道,“倘若阿然好好的,不再吐血,又主动些,颍川王一定会改了念头的。”
“可是……”魏大娘嘴角微微勾起,口中却犹疑道,“嬢嬢,这对阿然,是不是太过不公。”
魏夫人心底一阵刺痛。
她扭过头,强行逼着自己忽略这一抹刺痛,低声道,“她会理解的,她会明白的,阿然是个好女郎,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没命的。”
魏大娘低泣着,将头靠在魏夫人的怀里。
在没人看到的角度,放肆的,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