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了十数年的颍川再次动乱起来。
士族百姓拎着包袱细软,带着家人小孩,或在街头奔走,或驾着马车绝尘。
魏公与魏夫人也收拾好了行头,只等着时辰一到,便驾着马车回兰陵避避风头。
那里,是魏公亲母的娘家,有个庄子可以落脚。
半下午,魏夫人去寻魏二娘。
许多日子不曾讲话,娘俩生疏的愈发厉害。
魏二娘还算平静,魏夫人却慌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就连声音都细细小小的,“阿然,我们要回兰陵了,你,开心吗?”
按常理说,回到自己幼时居住的地方,许多人就算不开心,也带着怀缅。
魏二娘却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我不去。”
“为什么?”魏夫人惊愕,“颍川马上就要动乱了,你一个女郎留在颍川不安全。”
“嬢嬢不必担心我。”魏二娘淡漠道,“要去你们去罢。”
魏夫人彻底不知该怎么讲了。
她嘴唇蠕了蠕,嘴巴还没张开,眼泪就落了下来。
魏二娘最不愿看见她眼泪,索性低下了头。
魏夫人握紧帕子,还想说些什么,魏公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沉声道,“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不愿意走,我们走罢。”
“不,不行,阿然一个女郎在颍川太过危险。”魏夫人摇头,“要带阿然一起走,我们要走一起走。”
“生死有命,她有萧五郎护着,未必会有事。”魏公不愉,“倒是你,再不走的话,我要走了。”
他转身要离去,魏夫人慌了,忙拽住他胳膊,哭着摇头,“阿温,这是我们的女啊,我们的亲生孩子,怎么能丢下她,怎么能不管她。”
“她若乖乖听话,我岂会不管她?”魏公恼了。
如果说从前他对魏二娘还有几分父女情的话,前几日在颍川王府里,萧五郎当众下他面子,魏二娘又一声不吭时,他早就对这个二女恼到了骨子里。
如此淡漠没有亲情的女郎,要她作甚!
魏公冷漠的转身离去,魏夫人挣扎着拽他,奈何力气不够,只能一路被他拖拽着走。
魏二娘静静地瞧着,一动不动。
春寒忍不住道,“二娘子,咱们真不走了?”
“不走了。”魏二娘喟叹了口气,“陪我去外头看看情况。”
虽然凭着前世的记忆,知道颍川不会有大乱子,但瞧着家家户户大搬迁,她心底也有些不踏实。
尤其是往日繁华的道路,此刻均是些裹着细软包袱的百姓,叫人看了心底无端一酸。
“战乱害人啊。”
她忍不住喃喃。
这时,魏家的马车尽数停在了门口。
魏公携着哭哭啼啼的魏夫人走至大门口。
魏夫人瞧见她,眼底一亮,急道,“阿然可是改了心意要同我们回兰陵了?”
魏二娘摇了摇头。
魏夫人眼底光芒立即黯了下去。
“阿然,你叫我怎么放心,叫我怎么能忍心。”她哭道,“阿温,我们也不走了好不好,阿然不走,我们陪着她好不好。”
“你疯了?”
魏公一脸震惊,“东西已收拾好,马车也备好,仆人都遣散了,你告诉我不走了?马上就要战乱了,长刀是不留情的,便是侥幸留了性命,家财也免不了遭殃。你要留在颍川你一个人留,我不陪你。”
他抬起手,一副要推开魏夫人的样子。
只是到底多年情份,手下没有多少力气,反而有几分拽着她往前走的意思。
便在这时,一辆马车的帘子忽的掀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郎君探出头来,大喊了一声,“阿爷。”
魏公一怔,魏夫人一愣,连魏二娘都呆住了。
魏公与魏夫人感情深厚,十数年来只生了两个女郎,哪来的第三个孩子。
这时,一只白皙的手忽的伸出,极快的捂住那孩子的嘴,把他拉进了车厢。
随后传出小孩稚嫩的呼唤,“嬢嬢,你干嘛拉我,我看到阿爷了,我要去找阿爷……”
剩下的,就听不到了。
魏夫人面色巨变,愣愣的看着魏公,眼睛里有泪,但更多的还是不敢置信。
“你……你置了外室?”
她用尽全身力气,也只发出了极轻极轻的声音。
魏公立即便想摇头,然而一想到情况非比寻常,倘若他不交代清楚,以魏夫人的性格,恐怕真的宁死都不愿带上那娘俩。
他又点了点头。
“阿言,我……你也知道,我也是想留个后的……”他的声音有些磕绊,“这件事我对你不起,有什么话,我们路上再说行吗?现在,当务之急是先行离开,好不好。”
“离开?带着她们一起离开?”
魏夫人的表情一瞬间狰狞,“都到了这个关头,你都不忘带着她们?魏伯温,你骗了我多久?十年?十一年?你说不介意我只生了两女,你说要与我白头偕老,可现在,你却有了个那么大的孩子?你个骗子!”
“你……”魏公看了一眼逐渐漆黑的天色,心底有些急躁,“阿言,别闹了,快走,快走吧。再过一会,要关城门了,到时想走都走不了了。”
“你这个骗子,骗子啊。”魏夫人歇斯底里的大哭。
魏二娘在一旁瞧着,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外人眼里一心宠爱夫人的魏公,竟于十年前便置办了外室。
这等于是说十年来,他对魏夫人所有的好,都是欺骗。
魏夫人心底的憋屈难过,恐怕短时间内发泄不完。
魏二娘摇了摇头,不愿再看,转身要进府里。
冷不防听到有人在远远地唤她,“阿然,阿然。”
魏二娘一扭头,发现竟然是范二郎,不由得一愣。
范家主支的人早已回了顺阳,他怎么还留在颍川?
就这么一迟疑,范二郎已冲到了跟前。
瞧见她,素来桀骜不驯的郎君眼里绽放出光芒,然而下一瞬又黯然了下去。
“阿然。”他低声道,“我要走了。”
“我知道。”魏二娘点了点头,“阿秀已同我来信,你们要回顺阳,避过这次动乱。”
“不,我不回顺阳。”范二郎笑了笑,“我去南阳了。”
“南阳?”魏二娘吃了一惊,“那不是你上次被送去参军的地方么。”
“是。”
范二郎定定的望着她,“我阿爷说,天下将乱。痴儿当位,权臣掌朝,又有许多士族虎视眈眈。整个国朝早已摇摇欲坠,残破不堪。我不能做别的,只能为尽力守护它。”
“从前是我龌蹉了,总是想着你被逼到无助,逼到角落里,总会找我求助。所以我一直没有帮你。”
“是我幼稚,是我错了,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阿然,倘若人生还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再犯这些错。”
“如今……那萧五郎挺好的。我就是来看你一眼,跟你说一声。”
话落,他不等回应,便转身离去。
有寒冷的风吹过,撩起他身前的袍子,发出簌簌的声响。
不知是不是错觉,魏二娘觉得,这一年,他长大了许多。
“你不会希望人生重来一次的,因为那时的我们更糟糕。”
她张口,声音低低的,淹没在了风里。
“但这一次,还是要祝你,一路平安。”
夜幕降临,天空已浓似泼墨。
背脊英挺的儿郎一步一步,被黑暗吞没。
远处,魏公似已将魏夫人安抚住了,两个人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往马车上走。
突然间,不知道哪里冲出来十几个侍卫,团团着将魏二娘围住。
为首的仔细打量了两眼她的身材,点了点头,“是那个身材极好的女郎,给我带走。”
“你们要做什么。”
魏二娘立即变色,怒喝道,“大庭广众之下,你们是什么人!要强抢民女么!”
“大庭广众?这天已经黑了,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都在家里躲着呢,谁瞧见了。”
为首的侍卫笑得不屑,“我说女郎,你要不想吃皮肉之苦,就乖乖的随我走。你要是不乖,就别怪我手中的刀不留情了。”
他“嗖”的拔出利刃,魏府门前的灯笼映照在其上,反射出橙红的光芒。
“女郎,请吧。”他沉声道。
魏二娘这会已经冷静下来了,她定定的瞧着侍卫的衣饰,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这时,侍卫一抬手,对着颍川王府的方向比了比手势。
她的脑海一瞬间电闪雷鸣。
是了,是了。
颍川王府的侍卫,可不就这种服饰么。
可……
颍川王不是应该离去了么?
他那等子贪生怕死之人,怎么会留下?又怎么会使人捉了她去?
魏二娘犹自思考,为首的侍卫却不耐了,将刀架在她勃颈上,冷声道,“女郎既然不乖,那小人就只能冒犯了。”
冰凉凉的刀刃紧贴着脖颈,在这寒冷的冬夜,激的魏二娘身体一阵战栗。
她尚未说话,惊醒过来的春寒就连忙扑过来要救她,却被侍卫一脚踹飞在门口的石狮上,晕了过去。
“阿然。”
魏夫人也发现了这边的不对劲,转身就要扑过来。
却被魏公死死的拽住。
“城门马上就要关闭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大喊。
“你放开我,我要救我的孩子,我的阿然。”
魏夫人回头,狠狠的咬了他一下。
魏公吃疼松手,魏夫人便拼了命的扑了过去。
她已经明白了,夫君是靠不住的,大女也要离去了,她只有这一个女郎了。
她要好好保护阿然,她要做阿然的好嬢嬢。
然而下一瞬,一柄冰凉的利刃,刺进了她的胸膛。
竟是那为首的侍卫放开魏二娘,转而刺向了魏夫人。
“扑哧”
那是血肉被刺穿的声音。
魏二娘的脸色变了,她大叫了一声,“嬢嬢。”
魏夫人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却仍然艰难的要往她面前挣扎。
魏公瞧着形势不对,狠狠心跺跺脚,竟上了马车。
“走。”他对车夫急声道。
侍卫没有管他,一脚踹开魏夫人,又反手剪住魏二娘的双手,最后拿了个帕子将她的嘴巴堵住。
“抗上马车。”他吩咐道。
有两个侍卫上前,将魏二娘抬着扔进了一个空马车里。
一个侍卫驾车,其他人骑着马,朝颍川王府行去。
方才还嘈杂的魏府门前一瞬间寂静了下来。
只余一个晕过去的丫鬟,以及一个不停的淌血,却拼命的对着魏二娘离去的方向伸手的魏夫人。
“阿然,我好悔……好悔……”
魏二娘虽然身子动不了,嘴巴也被捂住,却也知道魏夫人这样一直淌着血,一定会没命。
她努力扭动身体,碰撞车厢,想要引起周围人的动静。
蓦地,外头传来为首侍卫的声音,“原来是范家郎君,天都黑了,怎地还在城里闲逛。”
“与友人叙旧罢了。”范二郎朗声道,“你们这是?”
“哈哈,给王爷买了点吃食。”侍卫一拱手,“郎君慢行,我们先走了。”
范二郎笑着点了点头。
驾驶马车的侍卫一挥鞭子,马车与他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