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是疯了么?”
有人小声的问。
魏二娘没有说话,定定的望着她。
姐妹两个互相算计斗了那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不堪。
记忆里的魏大娘总是优雅的,淡定的,像一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在风中摇曳。
她从来不会碰这些腌臜之物,更不会哭的鼻涕眼泪都流出来。
她像疯了。
但又不像疯了。
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魏二娘手持淌着血的长刀,缓缓的走向魏大娘。
即使是疯了,魏二娘也不能允许她再活在这个世上了。
嬢嬢生前最疼爱她,死后也一定希望她常伴左右。
终于,魏二娘停住脚步,缓缓地举起长刀。
正在胡乱啃噬腌臜之物的魏大娘也停下了动作,用袖子胡乱涂抹了两下脸颊,口中的腌臜物什也尽数吐了出来。
似恐惧,又似认命。
一旁的萧家郎君看的有些不忍。
但他们身份不如萧五郎,什么话也不敢说。
眼看着长刀即将砍断纤弱美人的脖颈,鲜血就要四处飞溅。
忽的。
紧闭的房门再次被人一脚踹开,一个郎君跳了进来。
他身量高壮,眉目清秀,乍一看过去,与萧五郎有几分相似。
只是相较于尚有少年气息的萧五郎,他年纪更大一些,也更成熟些,约莫二十三四的样子。
这郎君一进来,看清楚了室内场景,当即便瞪圆了眼睛,怒道,“萧五郎,你做的好事!”
萧谨生抿着嘴没有讲话,其他萧氏郎君也不敢出声。
“你,你竟杀了颍川王?”
他恼怒大吼,“他可是姓司马的人,一朝亲王,你竟在他的郡地杀了他,你不要命了吗?倘若建康那边追究起来,你是要萧氏为你陪葬么!”
他态度极为恶劣,用食指对着萧谨生,恨不得要戳到他身上去。
便连魏二娘都看不下去了。
只是还不待她出声,一个维护萧谨生的郎君便低声道,“四郎,我们闯进来时正好撞见颍川王,已经没有办法解释了,只能杀了他。”
“闯进来?”
这郎君更生气了,狠狠的戳着萧谨生的肩膀,“这正是我寻来的缘故!大部队已经随着恒公去建康了,偏你们留下来闯什么颍川王府!你们疯了不成?耽误了恒公的计划,谁赔的起!”
他说这话时扭头看了两眼,正瞧见手持长刀的魏二娘,先是一怔,随后怒的脸色涨红。
“就为了个女人?萧谨生,你出息了!”
“这事我要禀报阿爷,我要告诉阿爷,还要告诉阿公,你萧谨生,竟办出了这样的事儿!”
他怒而拂袖,转头看向魏二娘,眼底有打量,但更多的是不屑。
“便是这长得跟狐媚子似的女郎诱惑了你?”
原本,萧谨生是平静的,尽管一直抿着嘴,但始终不曾动弹。
但他目光一转向魏二娘,萧谨生便立时动了。
他飞快挡在魏二娘跟前,正好遮住萧四郎不屑的目光。
“阿兄,这事与你无关。”他沉声道,“颍川王的死,我会亲自跟恒公交代。这里的一切我都会负责,请阿兄速速离去,莫要再停顿于此。”
“你负责?你坏了恒公的计划,没了颍川王与司马道子争,恒公怎么直指建康!”萧四郎匪夷所思的望着他,“难道阿公宠你几日,就真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萧氏嫡子了?萧谨生,你看清楚自己的地位,倘若你惹怒了萧氏,剥夺了你嫡子的身份,你连这大街上的贩夫走卒都不如。”
“他们尚能凭劳作养活自己,而你,就是个废物,废物!”
“够了。”
萧谨生隐在袖中的双拳紧紧地握了起来。
这些话,他往常不是没听过,也不是没忍过,但头一次,他竟觉得那么刺耳,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萧四郎,萧家主支所有人,都可以欺侮他。
但为什么要在她面前,为什么。
“你竟说够了?你做出这样的事情,就等着萧氏惩罚你吧。”
萧四郎懒得再理会他,这个弟弟平日里虽能随便欺侮,但萧家主支的人心照不宣一件事,便是绝对不真正惹怒他。
只因为这人,疯起来实在可怕。
想起多年前的一桩事,他微不可查的打了个寒颤,扭过头,目光正好落在一名苍白怜弱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五官柔和,面色苍白,虽姿态有些狼狈,面颊有些脏污,但浑身上下的弱不禁风还是让人一眼便不忍挪开目光,想要将她护在身后。
恰在此时,那女子抬起头,噙着泪瞧了他一眼,苍白的嘴唇微动,似乎是在……求救。
萧四郎的脚步停顿了。
他指着那柔弱女子,大声道,“这是谁?谁随便欺侮良家女子?”
“四郎,这不是良家女子,她是颍川王妃。”
有萧氏郎君低声回应。
萧四郎便立时一怔,方才浮起的念头又压了回去。
罢了罢了,这世间女子千千万,何必招惹这个。
可就在这时,那孱弱的女子又不经意的擦拭了下脸颊,双目痴痴的望着他,晶莹剔透的泪水顺着剔透的脸颊滑落。
就像是一滴水溅进了心底,让他又抓又挠,却怎么都够不着。
这般绝色,虽显狼狈,但仍夺人眼神。
倘若是就此没了,未免心生遗憾。
更何况,他乃兰陵萧四郎,难道连个女子都够不着吗?
只肖好好的藏起来,任谁也管不着,反正……颍川王都死了。
想通了前后,当即,他指着魏大娘道,“这女子……”
“这女子要处理掉。”萧谨生语气不容反驳,“阿兄,她是颍川王妃。”
颍川王可以死,但不能被人知道是萧氏郎君杀死的,否则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所以亲眼目睹这一切的魏大娘,不能留。
“呀,姐姐,姐姐。”
那缓缓流泪的女子忽然昂起头,痴痴的望着萧四郎,撒娇道,“姐姐,你不可以丢下我,你要带我一起。”
“傻了?”
萧四郎心底愈发活泛,他瞄了一眼神色肃然的萧五郎,双眼一转,忽的上前,一手掐住她脖颈,一手固定她头部,“左右都要处理,不如我来吧,如此美人血溅,未免太煞风景。”
魏大娘大惊失色,面色涨的黑紫,舌头长长的伸出,挣扎了十数个呼吸,最终双手还是垂了下来。
死了。
一个青春年华,秀美绝伦的女郎,就这般死了。
魏二娘怔怔的望着她,好久好久,突的吐了一口气。
手中的刀也在这时滑落。
都死了,都死了。
嬢嬢死了,魏大娘死了。
魏家,散了。
她转身,怔怔的离去。
萧谨生疑心的看了萧四郎两眼,终究还是担心魏二娘,也跟着转身离去。
剩下的几个萧氏郎君则开始收拾颍川王的尸体,掩盖所有痕迹。
左右在世人的眼里,颍川王已于白日“逃离”。
至于到底是死在路上,亦或者山匪手里,谁又知道呢。
颍川的百姓只知道,大乱将来,颍川王携着颍川王妃,第一时间出逃了。
但他们也责备不了谁,因为能走的人几乎都走了。
剩下的都是些无处可去的人,又或者已经老的不愿离开家乡的人。
他们从容的坐在家门口,晒着太阳,等待着动乱,等待着死亡。
又或者,已经死亡。
如魏夫人。
在魏家简单停灵了三日后,魏二娘将魏夫人落了葬。
就在魏家祖坟最后一排。
从此以后,那个总是笑盈盈的嬢嬢,就永远躺在冰冷的山林里了。
因为颍川动乱,许多亲族都已撤离,所以魏夫人这一场葬礼,竟简单到极陋。
一个女郎,一个郎君,并几个丫鬟。
便是为她送葬的所有人了。
“嬢嬢,走好。”
新埋的坟堆前,魏二娘郑重磕了个头。
站起身,又将复杂的目光落在了萧谨生的身上。
三日前,悄无声息的处理了颍川王的尸身后,萧家郎君们便鱼贯离开。
只有他,因为担心魏二娘,刻意留了下来。
这几日,也是他陪着她治伤,陪着她守灵,陪着她葬亲。
倘若没有萧谨生,魏二娘一个女郎做这些事,不知该有多艰难。
她打心眼里感激他,但同时,又恼他。
那天晚上,他的愧疚,他的心痛,他的相护,魏二娘都看在眼里。
但同时,他婉拒的语气,也在心底回荡。
魏二娘十分迷惘。
明明萧谨生也是在乎她的不是么,可为什么要拒绝她,为什么要她嫁予别的郎君。
为什么,他不愿娶她。
“为什么?”
迎着寒冬的风,魏二娘忍不住喃喃问了出来。
只是话才出口,她又愣了。
曾经的魏二娘,羞怯内敛,是万万不敢问出这等子孟浪之言的。
而今,不过几日的功夫,见到了多人的逝去,以及跌宕起伏的险情,她发现这些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是生老病死,爱恨别离罢了。
一旁的萧谨生犹自满脸疑惑。
魏二娘深吸了口气,既然话已出口,便问个清楚吧。
总是这样遮遮掩掩的,她心底也不舒服。
“萧谨生,谢谢你救我。”
她定定的望着他,“如今我双亲皆失,族人亦不在身边,偌大的颍川城,可谓是举目无亲。我只想问你,这样一个孤苦伶仃,对你没有半点益处的女郎,你愿意娶吗?”
你愿意娶我吗?
萧谨生怔怔的望着她,忽的眼前有白雾涌起,他眨了眨眼,竟自白雾中看到了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女郎,同一个七八岁的小郎君。
小女郎似是有些害怕,一直不停的左右遥望,目露恐惧。
小郎君为了安慰她,拔了些周围的狗尾巴草,一个一个仔细缠绕在一起,做出了小兔子的形状。
“喏,送给你。”
小女郎依旧有些惧怕,但还是伸出手,勇敢的接过了这只小兔子。
两人自此熟悉,时常玩在一起。
有时玩的高兴了,小女郎便会问,“阿谨,你愿意娶我吗?听说只有做了夫妻,才能一辈子都在一起。”
那小郎君是怎么应的来着。
他高兴的点头,脆生生的道,“好啊,阿然,我要给你做一辈子的小兔子。”
蓦地,白雾消失,两个孩童的面颊随风飘散,露出一张极为妩媚的脸。
即使她眉头微蹙,即使眼下微青,即使她神情憔悴,依然掩盖不了本身的美。
以及眼底,若有似无的期待。
“我……”
萧谨生忽然失了声。
良久后,他才扭过头,看向远方,“阿然那么聪颖,应该知道我在萧氏的处境。”
他是指,萧四郎不够尊重他,反而肆意欺侮他一事么。
魏二娘的心有些颤抖。
是了,这个傻郎君,他一定是怕自己随着他吃苦,随着他被人欺侮。
一定是这样。
可,他怎么知道,她不愿意呢?
“我并不贪图你地位,也不贪图你家族势力。不管你好或者不好,我魏安然瞧中的,是一个独一无二的郎君。”
魏二娘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你是萧氏子弟也好,还是大街上的贩夫走卒也罢,我都不在乎。这么说,你懂了吗?”
只要是你,什么身份都没关系。
这已经是一个女郎,能给出的,最深沉的爱意。
魏二娘与萧谨生排并排走在寂静的山谷里。
突然,女郎弯下腰,摘了几根狗尾巴草,并不熟练的卷成了一只小兔子。
尔后,递给了他。
萧谨生震惊,好大会子才接过狗尾巴草,低低的道,“你……认出我了?”
“认出了。”
魏二娘露出一丝笑意,“一个人,总是无缘无故的帮你,无缘无故的护着你,是谁都要心底起疑。我央了阿秀帮我去寻一寻原因,她动作很快,除夕宴时,我便知晓了。”
所以才敢大着胆子将帕子交到他手里。
所以才敢逼着他承认心意。
谁能想到,这个眉目英挺,脊梁笔直的郎君,竟是她幼时的小玩伴呢。
明明他以前,是那样调皮好动。
怎么如今,变成了这幅沉默性子。
魏二娘有些不解,但更多的还是心疼。
她定定的望着这个沉默不语的郎君,鼓起勇气道,“倘若是别人,婉拒了我一次,便不再会再有下次了。因为我不爱他,不念他,同他没有任何情感。”
“但你不一样,阿谨,你是我幼时唯一的玩伴,是愿意豁出命护我的郎君。即使你拒了我两次,我还是要再问一句,你愿意娶我么?”
“我不介意陪你吃苦,不介意你婉拒我两次,但古语云,四不过三,你应该知道我的性子。”
“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你。”
“告诉我,你愿意,娶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