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五十一章

兰陵萧氏,乃盘踞了数朝的大家族,其内子孙枝繁叶茂,分支不胜其数。

也正因为此,衍生了许多派系。

如萧四郎,因颇得萧公青眼,本身能力又强,得了不少分支的支持。

萧五郎则是因为嫡子身份,虽归来的晚,但还是得了不少思想传统的分支支持。

而今这匆匆赶来的壮汉,便是支持萧五郎的一分支派系。

“五郎,快些去恒府上吧,总不能白让四郎再抢了功劳。”他激动道。

身为当事人的萧谨生眉头蹙了蹙,思附了片刻,不仅没有摔袖前去,反而从容的坐了下来。

“五郎。”壮汉愣了,“难道这功劳你不要了吗?”

萧谨生端起尚温热的茶杯,浅浅饮了一个口,淡淡道,“不用着急。”

“定功劳的人是恒公,谁占了多少功劳,恒公心里自然清楚。阿爷的一句话能让恒公较量片刻,却不会因为他寒了两族人的心。”

壮汉呆愣片刻,方才明白过来。

说不得这会子人家功劳都定好了,再过去也无济于事,反倒是气急败坏失了下乘。如萧谨生这般镇定自若的养伤,才有大将风范。

更何况,孰是孰非众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倘若恒公偏心,众人便是不说,心底也会多虑——这以后自己打了功劳,会不会也被偏给别人。

“还是五郎想的透彻。”

壮汉拱了拱手,“我这就去同兄弟们说一声,免得他们急躁。”

便匆匆离去。

剩下魏二娘冷着张脸,坐在了萧谨生身边。

“怎么?”萧谨生扬起一丝笑意,“我这还没生气,你怎么先闹上脾气了。”

“我不是闹脾气。”

魏二娘压低声音,“我是替你觉得难受,明明这功劳是你一身伤换来的,那萧四郎凭什么动动嘴皮子就想抢走。”

还有那萧公也是偏心,只是她却不能说长辈的不是。

“大概是觉得,这萧氏无人为我出头吧。”

萧谨生凉薄的笑了笑,“从前还有个阿公说句公道话,如今阿公病了,萧公就想一手遮天。”

他也不是个圣人,亲生父亲如此偏心,谁的心都会寒凉。

而今,他甚至不想称他为阿爷,只冷淡的称之为“萧公”。

魏二娘心底愤懑,又怕再说下去会搅的萧谨生心底不愉,索性揽住他臂膀,静静地给他些许安慰。

屋内又陷入了短暂的静谧。

之所以说短暂,是因为不过半个时辰,又来了人。

只是这次不是萧氏的人,而是魏二娘的丫鬟,柳意。

“女郎,女郎。”柳意隔着门轻声喊,“你快出来罢,魏公又来了。”

打从见到魏二娘起,魏公就一直想找她好好地问话。

奈何魏二娘称病不起,无论谁来,一应躺在床上。

萧夫人也没有办法,她素有贤名,在萧氏众人眼里,她对萧谨生这个嫡继子也是十分宽厚的。

没道理到了魏二娘这里就苛刻了。

相反,为了让众人明白她的好,她不得不派人挡住魏公,免得他扰了“养病中”的魏二娘。

截止到今日,魏公一共来了九次。

今天是第十趟。

魏公心里也苦啊。

要不是家里的银钱被花了个精光,这几日他几乎要吃不上饭了,他才不想一次次的上这萧家的门呢。

每次被客客气气的接待,然后客客气气的送出去,表面看不差,实则萧氏所有的人,包括那丫鬟都十分轻蔑。

大约是把他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了。

魏公心里越苦闷,遭的白眼越多,心底对魏二娘也就越愤恨。

这次,他是狠了心过来的,打算要大闹萧府。

只要魏二娘不出来,他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结果才在厅内坐了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那不孝女就出现了。

跟着她的,除了那三个丫鬟,还有一个裹着纱布的郎君。

魏公认得萧谨生,就在颍川王府宴上,他是颍川王的座上客,也是……萧氏的郎君。

魏公心底一沉,原本不客气的态度就收敛了起来。

他望了望魏二娘,低声道,“你那病,可算是好了?”

“让阿爷费心了。”

魏二娘笑了笑,坐在他对面,“许久不见,阿爷来找我,可有什么事?”

“你一个女郎家,不跟着阿爷居住,却住在陌生郎君家里,怎么说的过去。”

萧公正颜道,“这样罢,你拿上包裹物什,跟我回去,家里给你留了屋子。”

“家里?”

魏二娘挑了挑眉,“颍川的魏府吗?那里岂止有我的屋子,还有我的院子呢。”

魏公一噎,面色变换了几许,咬牙道,“颍川也是要回的,只是那边还有些乱,回去不大好,咱们先在这兰陵居上一阵,待到合适时候,自是要回颍川的。”

那里不仅有魏府,还有祖上积攒的财产,家具,物什,都是这些年一点点置办下的,当然是不能丢。

“回颍川?”魏二娘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阿爷,颍川,还回得去吗?”

“嬢嬢的坟,你知道在哪儿吗?魏家的主母都没了,回去做什么?难道要这个女人做魏家的主母吗?”

她伸出手,猛地指向那站在魏公身旁的外室。

“你……你……”魏公说不过她,气的直喘。

外室在旁为他捋着胸口,又遮遮掩掩的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老爷,要东西,地契,地契啊。”

魏公醒过神,不再说些有的没的,直言道,“当年你阿婆留给你的东西,你可都带在身边?”

“什么东西?阿婆没有为我留东西。”

魏二娘先是一愣,转瞬想起阿婆的确是为她留了一个小匣子,只是她心底怨念阿婆,所以丢在箱笼里,一直不曾动过。

只是,面对魏公,又是另一种说辞了。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呢?”

魏公急了,“你去好好寻一寻,一定会有的。当时只有你从兰陵回来了,不在你手里在谁手里。”

“我说不在就不在。”

魏二娘冷着脸站了起来,“我有些身体不适,阿爷请回吧。”

“你这孽女。”

魏公气的跺脚,颤巍巍的抬起手臂,恨不得要搧上一耳光过去。

只是瞥见萧谨生,他又生生的顿在原地,恨道,“你既不愿给我,那就随我回家去,没道理你一个女郎住在别姓府上,你不要名节我还要呢,走,随我走,随我回去。”

魏公最初也只是想要来地契罢了。

还是有人点拨了一下才明白,这是他亲女,只肖用名声做压头,就一定能逼得这女郎回家。

等到了庄子里,她还能再仗势欺人?再耍无赖?

治不服帖她!

只是,倘若魏二娘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性子,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了。

尤其是如今,因为魏夫人的死,魏二娘早恨上了魏公。

听得他说什么名声,说什么别姓,她才不在乎,冷笑两声,便转身离去。

魏公大急,想要起身拽人,却被萧氏丫鬟家丁齐齐挡住步伐。

他无奈,只得呵斥怒骂。

魏二娘耳充闻不问,将他声音抛却脑后。

只是将将转弯时,她猛地听到那十岁小郎君大声道,“这个阿姐好生的坏,比不得大姐姐,我讨厌她。”

大姐姐……

魏二娘一直回到了院子里,心都还揪的难受。

那小郎君的大姐姐,还能是谁?

可那个人,分明已经咽气了。

魏二娘到现在还记得,她憋成青紫色的脸,以及陡然落地的手。

突然,她开始恼恨,自己为什么不检查一下她是否还有鼻息,或者干脆再补上一刀。

奈何当时盛怒之下杀了颍川王的她,已经到了极限。

一个普通的闺阁女郎,愤怒之下执着长刀穿透了一个人的胸膛。

等冷静下来,她的心和手几乎抖成了一团。

她杀人了。

还杀了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

没人知道接下来几日,魏二娘是如何辗转翻过不眠的夜晚。

又如何逐渐克服了心底的恐惧。

好容易放下一切,同萧谨生来了兰陵,却发现她可能还活着。

魏二娘的心底满是愤懑,不甘,恼怒。

甚至连魏公找她的原因都忘在了脑后。

直到天色黢黑,萧谨生忙碌完归来,怔忪了大半天的魏二娘才抓着他袖子急道,“阿谨,阿谨,我们疏漏了,魏希婉她,可能还活着。”

萧谨生一愣,面色有些微沉,并没有意外,反倒是有些了然。

魏二娘没瞧见他表情,仍旧怔怔道,“她不仅还活着,可能就在这兰陵城内。否则我实在想不出,哪里还有个大姐姐?难道是阿婆娘家的表亲?不,早就断了联系,不可能。”

萧谨生见她如此纠结,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这事怪我,那天晚上我的确疑心过,但并没有追根究底,竟让她逃过一劫。”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她还活着了?”魏二娘猛地站了起来,不敢置信的盯着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前些时日,萧四郎总是不着家,四嫂抱怨过不只一次,他只推脱说是公务繁忙。实则他清闲得很,一得空便钻进一个狭窄的弄堂里。我让人去探查过,据说里头住了个病恹恹的美人,举止清雅面容单薄,我猜测可能是魏大娘。”萧谨生蹙着眉头道,“只是并没有去确认过。”

萧四郎爱美色,萧氏人尽皆知,萧公也最不满意他这一点。

只是他平素举止进退有度,又有个泼悍的恒氏压着,众人都只当他空有贼心,偶尔调笑一二罢了。

谁曾想,他居然真的动了手段,将魏大娘瞒天过海的私藏了起来。

好在他到底是萧家人,虽贪慕魏大娘美色,却也深知她的重要性,一直将人圈禁在巷子里,又安排了几个有能耐的丫鬟仆人看守着,总算是没误了事。

至于魏大娘能与魏公碰上头,许是被吹了枕边风,又仗着这里是兰陵,萧四郎便对她宽松了些。

不过就整体而言,魏大娘活着,过得也并不一定比死了要好。

这也是萧谨生一直没有跟魏二娘提及的缘故。

魏二娘听完了一番解释,怔怔的坐在椅子上,好大会子没有回过神。

等她终于消化理解透了所有,才抬起头,一脸平静,“我想去瞧一瞧。”

看一看,到底是不是她。

萧谨生同意了。

这里是兰陵,萧四郎有支持者,他也有。

不过是见个人而已,这点子事情他还是能做到的。

三日后,阳光正好。

魏二娘坐在萧氏马车里,带着三个丫鬟。

外头赶车的仍旧是萧谨生的心腹,动作很熟练,马车一路行驶,不大会子拐进了一个窄窄的巷子。

又过了一会,马车停下了。

心腹低声道,“女郎,马车过不去了。”

魏二娘低应了声,就着柳意的手跳下了马车。

心腹指了指路,护着魏二娘一路往前走。

这巷子周围大概生活的都是些贫民,一路走过来,地面上有许多脏污,连带着还有难闻的气味。

魏二娘以袖掩鼻,一边走,一边在心底思量。

倘若是居住在富人区域,以萧四郎的身份,恐怕会遇到很多熟脸。

只有将魏大娘安排在这种地方,用脏污和贫穷,才能掩住恒氏耳目。

约莫盏茶时间,心腹停下了,指着一个掉了色的木门,低声道,“就在其中。”

魏二娘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门口侧耳倾听。

这小院很静,好大会子都没人讲话。

就在魏二娘几乎要疑心里头到底有没有人时,突的,有个女子柔柔弱弱道,“我今日可否出门?”

紧接着,是一个颇粗的女声,“不可以女郎,前些日子你已经出过门,今日不能出去了。”

“可,我只是想去见一见我的阿爷,那是我的亲人。”女子抽抽噎噎道,“四郎不是说了,我可以见阿爷么。”

“郎君说了,十天只能见一次,女郎莫要僭越,免得奴不好跟郎君交代。”粗嗓门冷冷的道。

抽噎声停止,女子又道,“那我去晒晒太阳可好?这墙院太高,我瞧不见太阳,总是有些不舒适。”

这次粗嗓门没有阻拦,而是点了点头,“那奴陪着女郎去。”

魏二娘立时一惊,带着几个丫鬟同心腹一起躲到了拐角处。

她们刚刚藏好身形,那破旧的木门就被打开了,一个白肤白衣的女子自里头慢步而出。

不正是魏大娘又是谁。

她的眉眼和过去没有差别,但容色憔悴了很多,本就清瘦的脸颊上愈发凹陷,整个人老了五岁不止。

不过这并不影响她浑身的柔弱之感,反倒因为清瘦,让她身形愈发清透单薄,仿佛下一瞬便要撒手人间。

乍一看过去,就像一朵脆弱又美丽的琉璃花。

此刻,她扬起白的过分的面容,贪婪的感受着倾泻而落的阳光。

好大会子,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

只是还不等她感受多久,那粗声粗气的女奴又大声道,“女郎,回去罢,外头不安全。”

“让我在待上一会罢。”她低低的央求,惨白的面颊含着一丝泪水,当真是我见犹怜。

只可惜那女奴丝毫感受不到,伸出肥壮的五指,在她肩上猛地推搡了一下,“女郎要是不走,我送女郎走。”

魏大娘一个踉跄,不得不含泪道,“好,走,我这就走。”

她慢慢的回了小院。

破木门关闭的一刹那,她留恋的望了一眼触不可及的阳光,一滴清泪倏然滑下。

魏二娘一直到坐回马车里,仍旧没有回过神。

那是魏大娘,她可以肯定。

但那又不像魏大娘,因为她身上没有了当初那股矜持的清傲,反倒多了一股破败感。

像是花朵从根部腐烂了,表面上瞧着仍旧艳艳的,实则已无力回天。

一路怔忪着,到了萧府,魏二娘被扶下了马车。

途径正院时,忽闻一阵喧闹。

魏二娘不欲倾听别人家事,奈何萧四少夫人的嗓门太高,即使隔着一个院子,也清楚地听到了她的恼怒,“那谋略是我家相公想的,人选也是我家相公荐的,凭什么功劳对半分。他萧五郎的身手天下第一?没人能替代得了?明明连阿爷都亲口说了,谋略方为上等,怎么就平分了功劳,我不服。”

魏二娘立时一怔,拉着旁边的小丫鬟问道,“恒公颁布军功了?”

小丫鬟低着头,有些怯懦的道,“公布了。”

“怎么说的?”她低声问,心底浮出不好的预感。

“回女郎的话,说是都有功劳,一人一半……”

一个想激对方送死,摆明了不怀好意。

一个落了满身的伤,又及时叫醒了主帅,才兵不血刃的拿下了城池。

而今,竟将功劳平分?

可笑,多么可笑。

魏二娘怒从心起,恼的有些恍惚。

恰逢四少夫人恒氏从主院走出,瞧见她,便是怒狠的瞪了一眼。

走过去时,还故意用肩撞了她一下。

魏二娘一个踉跄,心底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燃烧。

好,好。

好一个萧家,好一个恒氏。

既如此,就不要怪她搅乱萧氏这一池水了。

魏二娘敛下眉眼,凑到柳意旁,低低的吩咐了两句。

柳意初初惊讶,等听到后面便一脸了然,最后露出了笑意。

“奴定不辜负女郎计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