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昔日红烛

黎九之前跳的乏了,正脱了短靴光着脚,曲腿踩在毛茸茸的兽皮毯子上。

她蜷着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斜靠在长椅上。洁白的双腿裸露在裙外,兀自端着萧世离递来的,据说是十三从云州特意带了的果浆。

散发着甜香气味的果浆盛满了整个杯子,黎九只觉得又新鲜又好闻,便自顾自仰了头,妄图想要喝掉杯底最后一滴。

“黎锦托人告诉我,几天之前,缨宁长公主的夫家瀛洲万氏自东海满载归来,从岭南道一路向北,给皇室带来了无数的奇珍异宝。

当今小圣上龙心大悦,设宴邀八方王侯前往江都,北凉黎氏也不例外。”

“嗯?我二姐怎么…”

黎九闻言,有些神志不清地朝十三抬起迷蒙的眸子。那滴小小的果浆正巧落在她的下巴上,在烛光下盈盈晃着,像一颗小巧的美人痣。

“殿下,您醉了。”

萧世离看着她,悄无声息地推了轮椅行至她的身后,俯下身,低声擦去了黎九嘴角的果汁,“…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您去休息便好。”

“那,阿离也要早些休息。”黎九当即放下心来,拉着萧世离的粗布袖子嘟囔着,阖了眼,竟然就此沉沉睡去。

“公主她可真是信任你啊,萧公子。”十三看了一眼正拿了毯子替黎九盖上后,悄然退去的流月,抱着猫儿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过是苟延残喘混口饭吃,顺路替主子分忧罢了。”他笑笑没再说话,替黎九掖好边角,然后另替十三沏了碗新茶。

“胤然的茶水没有云州清亮,还是委屈十三姑娘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都默了一会儿。十三继续低头逗着猫,萧世离则倒也不在意,单手拿着黎九刚刚喝干的杯子,放在颌下轻轻转着,眼神幽幽落在了杯底。

“这果浆,可真是上品。”他忽然开口说道。

黎九睡的很熟,手指还死死勾着对方的指尖,不肯松开。十三听见萧世离意味深长地在不远处说着,摇了摇头没有抬头,只是看向熟睡的年轻女子。

少女刚刚长开的五官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却已显露出异于卞唐正统美人的姿态来。

江都扬州位于江南。是以千年来李氏择后,都以清雅温婉,雪肌柔肢,一颦一笑皆有礼数的世家女子为首选。

可眼前这位,姿色虽不是上面那类,但胜在音貌灵动,哀笑怒骂都有其烈烈妍态,也算是一等一的美人。

但这丫头自幼便混迹在一群狐朋狗友之间,甚至之前,还沉迷于和自己如今侍奉的那位元家长子摸鱼逃课,爬树抓鸟,溜去草场上打兔子…

放眼整个卞唐贵族,实属一不大不小的祸水奇葩。

至于脾性,就算她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去年在修罗殿中,干的那种点火放狼的事,但对于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还是太嫩了。

十三心思悠悠地转着,忽的听见耳边又是一声轻笑。

“那么,这杯里盛了的东西,和你当年递给云州花楼上那绝世花魁的…可是同一种?”

——

她这才注意到,坐在她旁边座椅上的萧世离也同样看着黎九,手里已经放下了杯子。

他嘴角虽是咧着,但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却又低又冷。

“西疆的粟颠果…元逐的生母,居然是被你所杀?!”

“之前我就听元逐说起过,当时春礿祭卫家远道而来前往云州,是你促使了他和斛晚夫人见面。

那时我就隐约知道,明画的事,终究还是要瞒不下去了。”十三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失笑,并未感觉有多惊讶。

“你藏的很好。”

黎九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直皱着眉低声嘀咕着什么,五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

萧世离说着,垂下眼帘轻轻摸了摸她的眉间,她立刻像是得到了什么允诺似的神情舒展开来,松开了手。

“我虽然早就有过怀疑,但还是整整查了一年,才在之前朝廷最近的一封调令上发现了些端倪。

十三,云州元家在舞真权势不小,多年来一直是卫家打通北疆情报网上的心头大患。我生在江南,你为卫家服务,这些事你我都清楚。

但在明画死后,北疆的消息忽然开始源源不断地传向江都,你说元氏一族一点也不愤懑,我是绝对不信。

元家原本出身于西北草场,如今迁至云州后虽然已经落没,但还是与西疆各大领主互相来往,每年的集市贸易都少不了一番热闹。

族长他不可能不知道缨宁长公主的脾性,卫宁苓此人言出必行,她说‘天下之事尽归我手’,就一定会做到。

而元家,也不可能不反击。

我从奴隶贩子宁恩的遗物里找到了一些东西,是关于你被元家解除奴籍的备用文书,还有伪造的身份名牒。

你表面上是明画夫人手下听从卫家指令的谍者,实际却是元家族长安插在她身边的一枚棋子,将消息暗中传去元家。

粟颠果原本无毒且解酒,只是多饮会让人昏睡,甚至视力下降,是勾栏中留客的常用计俩。可明画坠楼那日花楼上没有人,你把她带去那里之后便忙自己的事,更不会有人去怀疑她的心腹。

明画夫人那日昨晚喝多了果浆,看见你特意装扮好的花楼以为自己进了自己待着的室内,第二日醒来之后便像往常一样,径直朝门外走去。

那处看台没有围栏加固,她识物不清,只能凭着自己的记忆走。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些事,竟然都是你查出来的?”十三不知为何竟然掩了唇,眼神忽的一亮,五指上系了的骨铃一阵摇晃。

她随即自顾自地喃喃道。

“有趣有趣,我之前一直把目光放在这位明烈大胆的小公主身上,倒是低估了你。没料到还有这么一位能继承萧家谋术的孩子…

难怪她敢跟曾经的修罗主黎虹叫板。有你在身边指点,又有什么可惧的呢?”

“你低估九儿了。”他并未在此事上纠缠,而是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份誊抄的整整齐齐的文书,推给了她。

“元逐被调去了江都扬州,当了个陪戎副尉,元宁接替了他在舞真的的位置,仗着父辈的威望管理舞真守军。”

“黎锦终究还是低估元氏了,云州依旧是他们的地盘。”十三喝了口茶,笑笑,“那个年轻人把明画留下的情报网打理的很好,论武技,也比元宁要好太多...可元家不想让他留下。

我清楚元逐在元家不受待见,此次调任,只怕是明升暗贬。

至于江都?早就不是先皇故作安定的时代了。这回连他也踏入了乱局,不知道这无亲无故的孩子要怎么在那吞狼噬虎的地方活下去。”

“这里在座的,谁又不是无亲无故?”萧世离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你说九儿也要去江都,黎家可供选择的孩子并不少,为什么偏偏挑中了她?

北凉王黎钰的孩子,一旦进入宫中,就像是幼狼磨去爪牙放入了狐群...比任何人都要危险。”

“不是我挑中了她。”

那只猫儿在她的怀中拱来拱去,伸出爪子想要去够一边桌上的杯盏,被萧世离抬手挡去。

他又听得十三说道。

“是长公主选中了她。

殿下明烈...她太像那个人了。”

“镇国公主李广仪?”

萧世离愣了一瞬,忽然想起与卫家初见时,卫宁焕那句意味不明的赞美,“她不是早就在叛乱时故去了吗?”

“太皇太后的寿辰就要到了,卞唐各家贵族都在绞尽脑汁为老太太搜寻寿礼,卫家也不例外——所以这次寻得的礼物,便是这位代表北黎一族的小女儿。

但这不是真正的目的。黎晟的事,黎锦和长公主殿下遇到了瓶颈。她们不知道是谁在暗中阻拦,只知道和皇室有关。”

十三朝他说道,“北凉狼女进宫,必然会引起各大势力关注。到时候是非端倪,将会同那些贵族们意欲埋葬的秘密一起,从扬州保障湖的二十四桥下,再次浮出水面。”

“她将会是是卫家的棋子?到时候,我们都会是你们的棋子?”他问道。

“不,萧家,卫家,息诚,白盛,甚至包括李氏皇族…我们都是棋子。”

她笑了笑,一直妩媚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消失了。十三的眼神晃晃地望着照向黎九额发的烛光,一时之间,竟真的如同可以窥知生死的巫师一般。

“以万千人心为局,黄金铁骑做赌…这天下,引我们互相厮杀。

——它才是名副其实的弈者。”

——

“我还有一事不解,望十三姑娘赐教。”萧世离看向面前将走的巫师,低下头朝她深深地作了一揖。

“哦?”

“明画夫人,你们当年,为什么要杀她?”

他的声音不急不怒,只是平静地朝她开口问道。十三回过头,看着对方抬起的眸子里深不见底,浅浅地笑了。

“我不过是替元家办事…大人们的心思我哪里敢猜?”

她怀中的波斯小猫忽然“喵”了一声,不耐烦地动来动去。她连忙低头逗弄着猫儿,走向门口,忽然在门侧停住了。

“只是我听说…如今的元氏族长其实并不爱他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夫人。当然,明画他也是不爱的,不然元逐怎会如此落魄?

可惜我掌握情报这么多年,也未曾打听到他心中的那抹月光究竟是何人。只是听说他也曾有过少年热血,从西北千里迢迢前往江都执枪,与息诚和白盛在宫外太平街上醉酒闹事,身边总跟一白衣女子,未曾摘下面纱…

男人,可真是奇怪的动物啊。”女人咯咯地笑了。

——

流月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会客厅,只身朝红瑶院走去。

她自幼便怕黑,在舞真城的时候有黎锦和元逐那两个半夜不睡觉去池子里偷鱼的疯丫头野小子陪着,到了胤然大家也都经常聚在一起,黎九带头彻夜通宵,所有人都很开心。

可现在大家都走了。

黎九自从小八死后,就很少再和他们聚在一起,埋头在平日最不喜欢的书卷里和萧世离一坐就是大半天。

要么就是帮着黎见一起协调北疆的事务,根本就没时间再约着那群狐朋狗友去草场上打兔子了。

她原本是怕的,但这一路上都是灯火通明,贵族们醉酒后的调笑与奴仆的闲聊混杂在一起。流月感觉到一堆堆的篝火在她身后幽幽亮着,火光晃来晃去,树梢上羌笛低低吹奏着,羌声萧冷却让人不由得心安。

她停下了脚步。

树梢上的羌声也停下了,青杨的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那些烧得通红的篝火都在她身后飞速远去。

流月穆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百姹楼底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前后左右空无一人。

红瑶院的大门距离她仅有一步之遥,她看着眼前在深夜亮着的两盏走马灯笼,黑夜与光亮在她脚下划出了长长的一线。

她没有说话,抬脚跨了过去。

似乎有骤起的风掠过,流月身后不远处的那棵高大的青杨树梢一振,一片被夏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树叶飘飘悠悠地落下,安静地躺在了无月无光的地上。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树叶的沙沙声,火光的跳动,贵族与奴隶们畅快地在北疆如斗的苍穹下高歌…流月安静地抬手,抚上了红瑶的院门,唇齿在走马流转的烛光下微启,似乎低下头说了什么。

片刻之后,她终于推开院门走了进去,没有回头向后一眼。

“我和小主子,还有阿离他们就要去江都了…”

她说出的那句话被夜风格挡在院门外,在空中悠悠地转着,随风声扬起又落下,似乎在迷茫地寻找自己的听众。

你要一起吗?

...要一起吗?

风声轻轻地响着,吹过门外走马的灯笼,吹过高大的青杨树…树下靠着一个人。

惊风默默地抬起头,怀里抱着一副老旧得已经掉光了漆的羌笛。高瘦的年轻男子腰间别着短刀正呆呆地望着天,似乎在看着飞来飞去的大雁。

——

三更的时候,黎九终于悠悠转醒了过来。

凉王府外有人在敲着惊锣,她躺在自家寝殿的帐子里听着打更的声响逐渐远去,身边是柔软的云锦薄被。

黎九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觉得头隐隐有些胀痛,似乎是忘了什么。

是了,马上就要去扬州了。

此刻距离黎钰在江都因为叛乱被杀还有不到两个月,到时候凉王一死,北凉必将哗变。

她就算能从李氏皇家眼皮子底下逃走,也会被眼线遍布天下的缨宁长公主和权臣息诚一派给当做逆贼给抓回来。

还不如这两个月在扬州多抱几条大腿,然后老老实实按原文自己出场时那样被软禁。反正那段时间正值息卫两家大洗牌,他们忙着互斗也没工夫管自己。

那萧世离呢?

自己之前已经好死不死,改变了原文中他的走向。阿离如今身为自己最信任的奴仆,自然是要和自己这未来的逆贼一起前往江都的。

且不论他这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被人识破的奴隶身份,到时候万一他不按剧情来,誓死护主,和自己一同被宰了怎么办?

好吧,虽然可能性不大,

…但绝对不可以!她可不敢耽误未来千古一帝的政途。

自己可是他的事业粉,除了看男女主互相插刀,当年最喜欢看的就是他和息诚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了!

再说,他们已经约好了…从北到南,要一起站在江都最高的大殿上,一同去看这万里山河。

他那么忍辱负重的别扭鬼,曾经在云州的雪地里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只是为了有朝一日重回江都…又怎么会毁约呢?

黎九的酒还没醒彻底,在这里自顾自地乱想了半天。

又怎么,不会…?

她最后一句话还没有想明白,终于趁着酒劲眼前一昏,再次睡过去了。

——

萧世离安静地坐在屋檐下,看着眼前围坐在篝火旁的人群一点一点地散去。几个醉酒的贵族们扶着手下奴仆的肩,在不远处放声高歌,脚下的步子跌跌撞撞。

剩下的人都走远了,他的眼前只剩下一堆堆燃尽的灰烬,在眼前围成了一个又一个圆。

之前奏琴的盲眼老者正站在这错综复杂的圆圈中央,佝偻着身子艰难地收起了古琴,打算转身离去。

“先生且慢!”他忽然冲琴师喊道,一手从腰间抽出了短笛,“贱奴不才,听不懂先生琴中之意…能否赏脸同奴再弹奏一曲?”

“呵呵…半大小子,哪儿他妈嘴里一口一个贱奴不贱奴的?”那琴师背对着他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如今这天下人命都贱,奴隶和贵族又有什么分别…行,那老夫就再同你弹一曲。”

笛声骤起,几乎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机会,便骤然拔高,一路扶摇而上尖啸着直冲云霄。

“好!好一首蔷短吟!”

那琴师混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了什么,大喝一声披散开长发席地而坐,在群圆的灰烬上抱琴长歌。

萧世离依旧垂眸不语,唇边笛声忽的宛转起来,在如若山崩般的古琴声之中兜兜转转,竟似是短兵相背,金刃擦过留下一地火花。

他朝空中大吼道。

“北落斜阳,何人抬泪?风吹百里陌,荒冢万人回!

君不见,刀枪海棠,落笺皆成灰,

君不见,烽火青巷,南顾社日鼓,

我生百年逐月过,未曾见得山河老…”

一曲歌罢,萧世离缓缓地放下笛子,看着面前十指横扫,按下终弦的盲眼琴师,微微弯腰一拜。

“早就听闻明烈将军手下谋臣屈佶先生琴技了得,晚辈如今终于领教了。”

——

“呵呵…谋逆贼子,老朽哪里敢称什么谋臣?”

萧世离推着轮椅,将老人引入了殿内一侧,然后在壁炉里添了柴,让火烧得更旺了些。

“在遇到将军之前,我不过是个开着一个快要倒闭的医馆,在街头靠半吊子医术坑蒙拐骗的江湖贩子。”

老人又叹了口气说道,手里无意识地抚弄了一下琴弦,“可惜了,我是个懦夫,就连最后那一战…都没能陪在白盛身边。”

“凉王铁骑,不是白盛当年刚刚攻下江都的西北军能挡得住的。

不过,卞唐屈氏堂堂御医世家,到先生嘴里,被说成是一个靠蒙骗维持生计的小医馆…不知道屈氏历代祖宗泉下有知,会不会被您给气得爬出来。”

萧世离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屈佶在桌上摸索着寻找茶碗,便递了过去。

“嗯…指尖粗糙,确实是奴隶的手。”

两人接触的一瞬间,屈佶五指微微一带,在萧世离指上轻擦而过,便了然地低声笑了笑,接过茶碗不紧不慢地喝着。

“可是食中两指与拇指内侧均有不浅的老茧…看你之前与我说话的言行,想必腿断之前,也是哪个大族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吧?”

“先生的论断可是下得早了。”他低声朝对方摊开了掌心,五指向上,“…您再看看。”

屈佶将手放在对方的手上,感受到他手心乱七八糟的旧伤口,脸色猛的一变,极速缩了回去。

“…萧公子,您受苦了。”

隔了很久,屈佶才睁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向他低语,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喃喃着。

“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原来那个人…已经故去那么久了。”

“我这次请您,是有私心的。”萧世离忽的推着轮椅行到他面前,在老者面前直直跪了下去,低着头。

“我想恳请先生看看我的腿,还能不能治得了。

…主子她就要去江都了,她那么一个性子,我得跟着她,她才不会惹出什么事来。

可我身份特殊,在那种地方稍有不慎,就会被别有心思的人给盯上。我还有事要做,我不能拖累她。”

“你…”屈佶噎了半天想要扶他起来,老者双手悬在半空颤抖着,睁着无神的眼睛僵了很久,还是重重地放下了,长叹一口气。

“小子,老子一个过来人劝你一句,别这样。

…年纪轻轻就如此不惜命,到头来可是活不长的。”

“我不在乎。”

萧世离轻轻地摇了摇头,跪在地上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和她约好了,要一起的。”

“唉,老了老了…真是看不透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了。”屈佶收了古琴背在背上摇着头,拿起放在一边的竹竿向前点着,向门口走去。

“你那个腿我之前在雪地里听你推轮椅的时候就听出来了,当年你的事我也听说过一点,虽然是老伤,但原本不该这么严重…是不是后来还有人拿这个折腾过你?”

“息家他们在把我贬为奴隶的时候,在我的膝盖里塞了的铁片,我这一年已经背着九殿下看过不少黑市的医师了,但没有人敢接手。”他说道。

“…疯子!”屈佶恼怒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谁,提着竹竿猛的戳开了门,“都他妈是疯子,这事老子也管不了,你爱求谁求谁去!”

“臭老头,你他妈骂谁是疯子呢?!”女子清清脆脆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黎九裹着一件外袍靠着门框扬眉骂了回去,光着的小腿冻得通红,显然是站了很久。

然后她又看向跪在屋内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萧世离,语气里不无愠怒,“我说我怎么醒过来之后总觉得少了什么…敢情是因为没看见你啊。”

——

“死丫头片子!”

“臭老头!”

“…毛都没长齐的死丫头片子!”

“老得掉牙的秃顶糟老头!”

“嗬呦你个北蛮长大的小狼崽子!毛没长齐嘴倒是挺利落啊?”

“你个弹琴骗人的西北大萝卜干!我骂的就是你这没点良心的江湖医生你来踢我呀?!”

黎九嘴上不饶人,叉着腰指着盲眼的琴师又是一阵伶牙俐齿,气得昔日脾气火爆的谋臣脸色通红,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倒真像是刚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大红萝卜。

“九殿下,屈先生。”萧世离跪在他们中间,隐约感到这两个的吵架已经在门外引来了不少听众,便微微一侧头。

只见门口紧闭的窗上人影绰绰,明显是守卫的士兵听见了动静,纷纷想凑过来听个热闹。

饶是他性情沉静,也终于有点忍不住了,于是便动了嘴。

“两位既然都是为了同一件事争论,不如坐下来…”

“阿离你闭嘴!”

“小子你闭嘴!”

这两人正吵在兴头上,闻言异口同声地扭过头,睁大眼睛齐刷刷地冲着他喊道。

萧世离:……

门外吃瓜侍卫:……

黎九一边瞪着屈佶,一边扶他起来,“你既然是医者,自然要救死扶伤,帮人治病…如今为何又吞吞吐吐了起来?

听说当年白盛性情倨冷果敢,你跟了他那么久,怎么就学成了这样?”

“少来拿激将法那一套激我,我早就不是年轻人了。”

屈佶不屑地啧啧嘴,“十几年前你若是带着人,拿这一套扔在扬州城里,根本不用我这种小跟班开口,保准白盛元禛息诚他们三个齐齐上去揍你。

哦不对,若是白将军还在世,说不定还会和你相谈甚欢,他对你这种女孩倒是很欣赏…”

“如今的宰相息诚,舞真城第一大族的族长元禛,还有十三年前起兵造反的白盛将军…当年竟然是好友?”萧世离愣了一下,想起之前十三说过的话,隐隐约约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他之前只听说过这三人少时确实相识,后来白盛造反元禛亲自领兵上阵,提着枪将他堵在琅平关外。

至于息诚,早已和他们两人分道扬镳,如今更是灭他萧家全族的罪魁祸首,他恨都来不及。

如果不是屈佶和十三今日偶然提到,自己之前根本就没有在意过这段早就没人会提起的过往。

所以他完全都没有料到,这几个如今已经彻底扯不上联系的男人,也曾有少年时光,也曾经关系好到可以…一起追着人满街打。

“哼,当年他们可是互枕刀剑的生死之交,整日都混在一起的。”

屈佶仰着头喝酒,老者早已看不见物的眼睛里似乎泛起了光,“当年元禛还是个刚来江都的混小子,整天抱着枪拧着性子想要出人头地。西北元家不如白家势大,他又是个一没钱二没亲的庶子,经常在城里被军营里那群送来混日子的公子哥满街揍着跑。

呵呵,白盛…将军他一直都是个倨冷的性子,不熟的人看着不苟言笑,实则背地里嘴极毒,又懒得跟其他人一起去揍唯一的穷小子元禛,只得和他一道,被其他人追得满扬州城跑。

结果某天逃跑的时候翻墙没踩稳,一头栽进了息诚他家的果棚里。

气得刚刚打理完棚子的息诚罕见地动了怒,关起门来就对着这两个初次见面的怪胎一阵暴打。

息大人的手段我是服气的,他从年少时就是这样,手里啃着个小番柿脸上随意笑着,心中却满怀诡计。几个落子之间,就能让碍眼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之前萧家突然被灭,我虽然不在江都,但只听风传就知道是他在背后操使。

那个人照理来说,是绝对不会允许留下活口的。你被贬去北疆可能只是手下的人一时疏忽,又或者,根本不是什么好心的意外…

但公子你如今要以这个身份回去,不管是不是息诚疏忽,你首先要过的,就是他那一关。”

“废话那么多,你还不是不帮他治腿。”黎九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不是不帮,是不敢。”

屈佶摇了摇头,神色凝重,“罢了,我倒不是像其他人那样惧怕息诚,只是如果真的按他所说,那铁片早已经在他腿里埋了一年,能成功取出来的几率已经是微乎其微。

而且,就算没有这一年,他贸然治腿,稍有不慎膝盖以下便会彻底废掉,再无站起来的可能。”

“你是说…我还有可能站起来?”萧世离原本垂着的眸子忽然一亮,问道。

“多大的把握?”

屈佶弯了腰隔着萧世离的下袍,检查了一下他的腿,叹了口气。

“想听实话吗…那两个铁片在你膝盖间嵌的太深,和肉长在了一起,强行取*出来的剧痛且不说你根本就承受不住,之后再进行的正骨,也还要一点一点地把你错位的肌肉割开,以铁钉固定裂骨,然后重新缝合。

如果这一切都顺利,还要有少则两三个月,多达半年的恢复期。最后公子您能站起来的几率…不到一成。”

“我要治。”萧世离愣了一瞬之后轻声开口。

“屈老,我膝盖之下早就没有知觉了,再坏也不过是如今这样子。”

“你并非没有知觉。”

屈佶摇了摇头,“只是多年不用,经脉麻木封闭了而已。只要悉心调理静养,还是可能恢复的。”

“只有半个月。”

他咬了咬牙抬起头,看向皱眉不语的黎九,“屈老,我恳请你半个月之内,治好我的腿…我马上就要陪同殿下前往江都,没有可以耽误的时间了。”

“…真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屈佶放下酒壶,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半个月,就算是屈氏祖师爷在世,也只能冒险让你站起来三十余年,根本不能完完全全根治你的腿疾…都说人皆有命,公子,你这是拿你的后半条命在赌啊!”

“喂,大萝卜,你只管尽全力去治。”

黎九拧着眉,冷冷地说道,“金银细软随便拿,只要能治好阿离的腿,我把金山都给你搬过来。

…你说这是命,我和他一起去赌,不信命不站在我们这边!”

——

第二天的时候,黎九睡到很晚才悠悠转醒过来。

昨晚的宴会让她还有点头痛,便耷拉着脑袋任由眼神同样飘渺的流月替自己更衣。主仆二人都心不在焉地穿着衣服,流月给她穿上雪白短衫的时候,差点把衣袖给穿反。

“你有心事啊?”黎九敏锐地察觉到了小侍女的不对劲,抬起头来问道。

“没,没什么。”她连忙摆了摆手,将对方腰间的黑云绣带束好,又在外面给她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透明罩衫。

以西域云锦理成的细丝在窗沿透过的阳光之下闪闪发亮,显得身材挺拔的女子又清爽又伶俐。

“您如今已经齐笄了呢,也要有个女孩子的样子了。”

流月继续化身老妈子,将一条一指粗的绯红抹额绑在她的额前,上面细细挂了的银线垂落下来,在她的眉间晃啊晃的,遮住了那朵石竹花。

接着她又开始在黎九耳边碎碎念,“我们北凉虽然民风尚武,但殿下您好歹也是一朝贵族,谦恭尊老乃是卞唐传统,万千的北凉子民都在看着呢,万万不能失了仪态。

想昨天晚上那种踹门啊,对骂啊,扬言要带着手下去揍人什么的…被守卫的人添油加醋给传出去了,终究是不好。”

“呃…”

黎九有点难堪地挠了挠额角,默默地抬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你可以放心,我都把那些嘴碎的守卫们给打发走了,你干的那点破事绝对传不出这个府。”

黎见不知何时已经进了红瑶院的正殿里,解开外套丢在椅子上,撑着头坐在上面。

“三哥!”黎九顿时像是见了救星似的,一把扑了过去,被高大的年轻男子拦腰抱起,哈哈大笑。

“你怎么来了?”她轻轻松松从对方身上跳了下来,亮着眼睛问道。

“明知故问…诺,送你的!”

他从腰间解下了一个物件,隔着空抛了去,被黎九稳稳地接在了手心里。

“这短刀名叫‘狼吻’,我请了胤然城最好的师傅,刀鞘是上好的北凉千年玄铁所打造,刀刃又用了星坠原上独一无二的陨铁矿。那东西用一个少一个…比你可值钱多了。”黎见很是得意扬扬。

“这么贵重?”黎九原本还在抛着那柄小短刀左右乱瞧,闻言连忙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拔出刀刃端详着。

“还没见血,你的马上刀不如你二姐,我就没给你打长刀。”黎见笑着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刀瞅,忽然敛了笑容。

“九妹,江都路远…我听说父王如今也深陷党争之中。我们北凉的人在那里帮不了你什么,我只愿你能防身。”

“我没有事的。”

黎九扬起头笑着看他,扬了扬小短刀,将狼吻收进了腰间,眸子里清亮通透,“三哥你要相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诺子诺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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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v啦,谢谢小可爱们!

男主的腿比预定里要好的早一点,还有我九儿终于是个成年人了(叉会儿腰)

Ps.那个词是我瞎几把编的,有什么平仄不对的朝我来,但是求轻拍555

——

晋江的敏感词emmm见识了